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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叔)藏书很杂,他有一部明版贾似道的《促织经》,是宣德重刻,用重金从琉璃厂书肆搜求而得,来熏阁书店徐老板是版本专家,他说此为海内唯一精椠孤本。这句话被袁豹岑(袁世凯二公子)听到了,几度跟老世叔商借,准备重刊,始终未蒙沅叔先生首肯,所以那部《促织经》终于成为世不经见的秘籍了。

    马士英以蛐蛐胜负决定大军攻守进退

    明朝宣德皇帝是位声色犬马无一不好的逍遥天子,对于斗蛐蛐也是爱玩之一,他虽然没留下《蛐蛐谱》、《促织经》一类的专书,可是,他让官窑定烧白地青花的过笼、食罐、水罐、斗盆,到了后世豢养蛐蛐人的手里,都成了奇珍异宝啦。

    明末李自成攻陷北京,福王由崧被群臣拥立南京,东阁大学士马士英,不但昏聩专权而且也是个蛐蛐迷,秋虫一登场,他不管前方军事如何失利,照旧整天以斗蛐蛐为乐,甚至以蛐蛐胜负,来决定大军攻守进退。至兵败被俘抄家问斩,他还不忘情心爱的蛐蛐,因此博得了“蟋蟀相公”的雅号。

    明朝擅写小品的袁中郎,文章固然清逸隽永,同时也是养蛐蛐高手。有一天他跟几位好友到郊外喝野茶,踏上归途,已经是秋草斜阳炊烟四起了。路过一座古庙,忽然听见秋虫唧唧,清远嘹亮,知道必是出色佳种,寻来觅去,鸣声忽远忽近,结果发现蛐蛐藏在庙门外,一只大半湮没在宿草中石狮子的嘴岔里。照《促织经》上记载,凡是栖身在丘壑层螺里的秋虫,必定是骁勇善战的异种,若被它逃掉,岂不可惜。于是用巾袖堵住石狮子左右嘴岔,让书童飞跑进城取来一应工具,总算把那位虫将捉了回去。袁中郎有一篇《畜促织》,据说就是那次兀立个把时辰所得的灵感呢!

    兴家有功,金裘玉裹,葬蛐蛐于祖茔

    随园老人袁简斋除了饮食声色之外,对于斗蛐蛐也兴趣甚浓,据说他从回廊石缝中捉得一只蛐蛐,乌头金翅骠健耐搏,每战皆捷,称之为“威勇侯”。在它死后,还特地用象牙刻了一只小棺材,葬在书斋窗外一个种满银桂的小丘上,可以随时凭吊。随园是有名的多产作家,有关蛐蛐的诗也不少,他有一首斗蛐蛐诗:“奏凯唱铙歌,鼓翅如金钟,汉有虫将军,毋乃汝同宗。”就是为他跟钱塘一位富商斗蛐蛐,他的“威勇侯”赢来一幅宋人《煮茶园》而作的。此外他咏蛐蛐诗古风律诗绝句有二三十首之多,白下人士称他为“蟋蟀诗人”,也可以说是名副其实的了。

    抗战胜利,笔者于役东北,有一次去承德公干,路经叶柏寿,住在一家旅馆里。那家旅馆是套院平房,看见南墙根放着一堆蛐蛐罐,有三四十只,虽不是什么赵子玉的精品,但也琅玕黝垩,是上好澄泥烧制,店东必定是一位养蛐蛐行家。兵燹之余萑苻不靖,太阳一下山,大家都关门闭户,路静人稀,晚饭后无处可走,信步到了柜房跟账房伙计们聊天,才知道他们店东姓康,原本是叶柏寿的首富,民初家道中落,老掌柜唯一嗜好是养蛐蛐。他有一只取名“金头将军”的蛐蛐,跟汤二虎(可能是汤玉麟)斗蛐蛐连战连胜,不但把房子田地都买回来,还顶过来这家旅馆。“金头将军”死后,他金装玉裹把蛐蛐葬在他家祇坟墓间祭坛之前,虽然封而不树,可是立了一块小石碣,写明“金头将军”战功,以志感怀。叶家茔地翠色参天,层阴匝地,寻丈宝顶之前,还竖立一座高不盈尺小宝顶,显得非常刺眼。叶家坟茔绾毂四达,蛐蛐坟经大家传说,变成叶柏寿一项景观。可惜我格于公务倥偬,未能前往一开眼界,把蛐蛐葬在祖茔的怀抱里,也真是罕见罕闻呢!

    背着夫子养蛐蛐,东窗事发罚抄蛐蛐词

    笔者童年,家人虽没有禁止我喂养蛐蛐,可是涉有赌博性质的斗局,是绝对不许参加的。先师阎荫桐夫子督课尤严,对于花鸟虫鱼认为都足以玩物丧志,不准养殖,我的蛐蛐背着老师都养在双藤别院游廊两排石磴上,跟书房一东一西,等闲老师是不会来的。有一天他的世谊郭世五(藏瓷名家)想观赏舍下双藤老屋院里左右拱立玲珑剔透的两座太湖石,发现石磴上摆满了各式蛐蛐罐子,知道是我喂养的。第二天,先师在宋代词选挑出姜白石调寄《齐天乐》、张功甫调寄《满庭芳》,都是有关蛐蛐的词,前一阕一百零二字,后一阕九十六字,让我在白折子上用正楷各抄三遍,说这两首词意境很高,抄几遍才能牢牢记住。其实寓惩以讽,彼此心照而已。直到现在姜词的“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以及张词“月洗高梧,露溥幽草……”,种种情怀,还时萦脑际呢!

    台湾的蛐蛐,似乎比内地的蛐蛐特别肥壮,我在云林县斗六镇市场边看过一次斗蛐蛐,也是双方把蛐蛐先上戥子过分量,讲好彩金若干。不用斗盒,他们把粗如儿臂的麻竹锯成二尺多长,一剖两瓣,双方各把蛐蛐放在自己手掌上一磕,蛐蛐就蹦到半圆形的竹片里了。路只一条,不用扦儿扫尾,也不用促织草捻须,迈步直前,自然对面,须搭顶触,立刻拧须摇尾,张开大牙互相撕咬起来,拼拗几合,只要有一方六脚朝天,立刻松嘴落荒而走。别看台湾蛐蛐躯干虎虎,可是缠斗精神比内地的蛐蛐可就差多了,内地蛐蛐虽然短小精悍,可是都能再接再厉缠斗不休,势必把对方咬得腿断须折才定输赢的苦战精神的确令人振奋。

    先输于酒,再败于虫,刘少岩怒吞“金翅鹏”

    民国二十年武汉大水之后,草木茂密,禽虫飞蠕繁殖异常。第二年田野陇亩之间,新凉露冷到处秋虫唧唧,据父老们说,这是大水后必有的现象。武汉三镇卖蛐蛐的贩子一增多,大家也就鼓起养蛐蛐的兴趣了。汉口金融界闻人吕汉云,有人送他一只名种蛐蛐,取名“无敌天王”。既济水电公司刘少岩,有人从藕池口捉来一只两翅金黄的蛐蛐送他,他取名“金翅鹏”。两人都是武汉商场上大亨,又是俱乐部的牌友,酒酣耳热之余,有人撺掇他俩把自信所向无敌的虫将军拿出来较量一番以资醒酒。两只蛐蛐果然都是沙场老将,鏖战四五回合,虽然全都到了牙张力竭,可是谁也不肯后退。结果“金翅鹏”左胯一滑被敌人乘机扭伤,慑慑发怵,绕盆而走。刘少岩先输于酒,再败于虫,一怒之下,借着三分酒意,抓起他的金翅大鹏愣是一口吞了下去。后来俱乐部的朋友背后叫他“麻叔谋”(隋朝名将麻叔谋,喜欢吃小孩出名),据说是名票章筱珊给刘起的。平素只听说有人斗蛐蛐落败,恨极把蛐蛐生吞,想不到真有其事,未免太残忍了。

    今年台湾夏季苦旱,几十天不下雨,农民缺水插秧,田间喷洒农药次数减少,蛐蛐因此大量繁殖。早年台南盐水镇斗蛐蛐,是闻名全台的,蛐蛐一多,又值暑假,于是引起青年人下田掏蛐蛐兴趣,有些人利用早安晨跑,带了捉捕器具,到池边沟塍循声捉捕,运气好的一次能捕捉一二十只能斗善咬的二尾,并不算稀奇。今年在盐水就举行过好几次斗蛐蛐大会,这个消息被台北一家百货公司听到,立刻邀请盐水镇养蛐蛐人士,组成红白二队,携带若干能征善战的蛐蛐,乘坐冷气汽车到台北来举行一次蛐蛐大赛,供顾客们观赏。因为天气亢旱,水源枯竭,反而让大家重睹绝迹数十年斗蛐蛐盛况,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呢。

    蛐蛐炸炒上台盘,总觉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彰化埤头乡,是中部芦笋主要产地,因为今年蛐蛐繁殖得过分迅速,刚从畦里钻出来的芦笋嫩芽,都被它们啮烂,以致笋农向农会缴纳芦笋时,啮痕斑斑影响外销,打了回票。农会有人动脑筋,想出一个捕捉蛐蛐比赛方法,发动四健会员跟农会会员为主干,选定一个假日举行,每只蛐蛐作价两元收购,一个上午连掘带灌就捕获了五六百只。他们有人异想天开,把蛐蛐用水洗干净了,用蒜头、豆豉、大盐、辣椒、味精半爆半炒,来呷啤酒。据尝过这种异味的人说,跟天津人吃炸蚂蚱滋味类似。姑不论味道如何,在玩过蛐蛐的人想起来了,总觉得焚琴煮鹤未免大煞风景,假如起屈灵均袁子才者流于地下,不知又有若干奇文妙句叹息凭吊呢!

    我把炒蛐蛐下酒这桩新闻说给名生物学家夏元瑜教授听,他说:“台湾有种大蛐蛐,俗名‘土猴’,食量大,破坏力也强,跟一般能咬善斗的蛐蛐同类异种,他们炒着吃的大概是土猴。”我想当年我养蛐蛐,一粒毛豆要啃上两天,何至于祸及芦笋,成了惨重的灾情呢!现在知道是两码事,心中也就释然了。

    谈失传的“子弟书”

    现在谈“子弟书”。在台湾甭说听过“子弟书”的人恐怕没有几位,就知道“子弟书”这个名词的,也寥寥无几啦。

    “子弟书”是清代嘉庆、道光年间,最流行的一种杂曲。因为乾隆时期盛极一时的八角鼓太平歌词,大家听久了觉得厌烦,于是八旗中有那才思敏捷、文笔流畅的子弟,依据北方习用的十三道辙口,编出了一种七字唱,分大、中、小三种回目,大回目可长到二三十段,篇幅短的可不分回目,像岔曲里的《风雨归舟》就是从子弟书里摘出来的。开书之前来一段西江月或是一首七言诗,把书中大意约略表明,这种书头叫“诗编”,行话“头行”,就像弹词的“开篇”一样。

    “子弟书”因为是文墨人编的曲文,听众又都是八旗中高尚人士或一般清贵,所以仪式规矩辙口,都比较严肃不苟,每唱两句,必须合辙押韵,每一回限一韵,两段以上回目才准改辙换韵。至于书的内容,以描述当时风土人物、社会百态为主题,前朝传奇说部、京剧故事为辅。

    腔调又分东城调、西城调两大类。东城调又叫东韵,是高云窗、韩小窗、罗松窗所编写,大半都是忠孝节义、慷慨激昂的故事,辞情俊迈,音调高昂,有点像弋阳高腔,韵脚不出九声,当时“三窗九声”是最博得人们赞赏的。西城调又叫西调,系鹤侣、鹤鸣昆季,德穆堂,铁松岩几位名士遣兴之作,所以柳亸莺娇,吞花卧酒,全部是缠绵悱恻、艳靡悦人的曲文,尤其歌词里的双声叠韵为其特色。无论东城调、西城调,全是出自肚子里有墨水的文人雅士手笔,所以词旨流畅、文采辉映,可惜曲高和寡,终于渐趋没落以至失传。民国初年,北平入晚,沿街唱话匣子的,偶或带有一两片韩小窗《别母乱箭》、《草诏割舌》忠愤踔厉的唱片,后来因为点唱的人少,也就销声匿迹了。

    民俗家张次溪最喜欢搜求各种词曲孤本,有一天跟同好金受申在宣武门内头发胡同晓市闲逛,无意中发现有二三十本“子弟书”抄本,以极少代价买了下来。据荒货摊上人说,是打小鼓的在某王府收破烂,当荒货买来的,其中属于东城调的有《重耳走国》、《凶獒闹朝》、《完璧归赵》、《云台封将》、《麦城升天》、《白帝托孤》、《徐母训子》、《尉迟夺印》、《一门忠烈》、《胡迪骂阎》、《千金全德》;属于西城调的有《葬花》、《撕扇》、《补裘》、《焚稿》、《沉香醉酒》、《昭君和番》,等等。此外有一些滑稽曲文有《黄粱梦》、《小龙门》、《穷大奶奶逛西顶》、《揣秃子过会》,把社会各种丑态,可以说描摹尽致,还夹杂不少俏皮话歇后语,后来滦州皮影戏里《小龙门》、《过会》都是从“子弟书”剽窃而来的。

    笔者有一次在北平大甜井伦贝子府跟溥伦兄弟从京剧、昆曲聊到“子弟书”,我说“子弟书”只闻其名未听其声,实在太遗憾。伦四说府里有个黄瞎子是当年专门给太福晋说《儿女英雄传》的,他跟唱大鼓张筱轩都是东城调名家韩小窗的传人,现在仍然住在府里吃闲饭,可以让他来唱一段,让你饱耳福。古调重弹我为之欣慰不置,黄的名字叫子霖,是一名笔帖式出身,对于八角鼓、马头调、快书、大鼓,都特别爱好,后来双目失明才学会“子弟书”。那天他自己弹三弦,唱了一段“贞娥刺虎”,我对证原本来听,字字入耳,不但词句清蔚,而且结构绵密,算是饱了一次耳福。

    不是爱好曲艺的人,听来兴许沉闷欲睡,听不出好在哪里的,后来在缀玉轩遇见齐如老谈到“子弟书”,齐如老对于各种曲艺,都研究有素的。我请教如老,西城调以红情绿意为主,何以才子书《西厢记》,就没编成“子弟书”?如老说:“早年在阀阅门第中把《西厢》看成诲淫书籍,曹雪芹写的《红楼梦》,茗烟给宝玉买了一套《西厢记》,要偷偷带进园子里背着人偷偷看,可见当时《西厢记》是列为禁书的。‘子弟书’是八旗子弟编写,而听书的对象又都是旗里有身份人物,《西厢记》没能编入‘子弟书’的道理在此。”听了如老这段分析,才恍然大悟。

    现在能爨演“子弟书”的人固然没有了,我想各大图书馆里,或者仍有“子弟书”的本子收存,其中有关清代社会风土人情的资料极为丰富,倒是研究清代社会史的一个宝藏呢!

    我所见到的梁鼎芬

    番禺梁太史鼎芬和先伯祖文贞公、先祖仲鲁公一同受业岭南大儒陈兰甫先生门下,先曾祖乐初公任广州将军时,把兰甫先生请到将军衙门的壶园授课,于式枚、梁鼎芬都来附读,后来先后都成进士点翰林。壶园旧友,在清末政坛盛伯羲、黄体芳等人的清流派里,还算是主流人物呢!

    梁鼎芬别署最多,字星海,号节庵,别署老节,因为他很早就把下海留起来,所以又自号梁髯。他的字清健刚劲,下笔如刀,愈小愈妙,所以他写的小对联特别名贵,他尤其喜欢在照片、硬纸卡上题字。后来北平荒货摊上时常发现梁髯题字照片,无论题字多少,好像每帧银洋一元,运气好碰上有他填的词,不但词字双佳,有时还能发掘出若干史料呢!

    梁和文廷式(芸阁)有时好得如兄如弟,有时你讽我讥有同寇仇,文到北平即住舍间,梁是每日必到的座上客,两人衡文论诗,往往争得面红耳赤。文芸阁死后,梁的挽联有“池草庭阶春日句,芙蓉诗馆旧时情”,就是当年在舍下吵架的故事。梁的元配夫人,不知什么事突然大归,不久改聘文芸阁,后来梁任武昌府知府,夫人来拜,梁开中门迎接,待若上宾。他们这段公案内情如何,就非外人所得而知了。

    自先祖故后,舍下每年元旦一清早第一位来拜年的,总是梁髯公。彼时他年刚花甲,必需两人扶持而行,入门径到影堂,向先伯祖、先祖喜容行跪拜礼,如何拦驾,头是非磕不可,磕完起身入座,气喘咻咻,良久乃已。后来每年元旦,我总是赶在他来前,先到他府上拜年。天方昧爽,他多半已在书房濯足。他脚上趾甲,自从他元配夫人离他而去,说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就从未修剪过。指甲长到弯过来直抵脚掌,所以年仅花甲,已经不能踏步而行,只能以脚后跟着地并需仆从扶掖而行了。后来他知道我这年世再晚不愿劳尊先施,他老人家索性一面洗脚,一面等我前去拜年。每年总是写好一柄团扇,等我去拜年给我,算是拜年红包,所写诗词都是跟先祖昆季唱和之作,字写得瘦劲挺秀、古朴之至。后来我把团扇依序裱成手卷,可惜当年来台匆匆,未曾带来。

    节老不但记忆力特强,就是各种杂书读得也特别多。他自己常说,张香帅(之洞)驻节武昌时候,他不时跟一般亲随打听大帅最近读些什么书,他也赶忙买书来读,最初是闲中谈诗论史便于应对,日久才知道所读的书,对做学问待人处世无形中有莫大助益。当时有人讥讽他是逢迎上司一种巧宦作风,他认为博学多闻,自己毕生享用不尽,又何必管旁人说短道长呢!由此也可以看出他的气度如何了。

    节庵先生成进士点翰林入词苑后,初掇巍科,刚棱疾恶,立言忠鲠,鉴于国事日非,满腔忠愤,甲午之战狠狠参了李鸿章一本。当时李在慈禧心目中是耿介有节、干练敏捷国之柱石,慈禧认为梁少年狂诞,出言无状,立刻降旨罢黜,永不叙用。梁知大势已无可为,于是襆被出都,到镇江的焦山读书养晦。他自己动刀刻了一方阳文印章,“年二十七罢官”六个小篆,体势劲秀,清丽简峭,颇为得意。从此与知好书札通好,都要刻上那方印章。自入民国溥仪大婚之前,经陈宝琛、朱益藩两位师傅的推介,节老又被征召进宫,讲解经史。

    宫中每年农历六月初六,凡是精镌版本、古籍经典,以及历代名书画碑帖,循例都要拿出来晾晒一番。虽然由内务府董其事,可是有时也指派师傅们襄助整理,真迹一入那些人的法眼,不是请求借出观览临摹,就是甚至有时要求赏赐,或者借词延宕久假不还。只有梁节老每次奉派此差,从未要求冀赏恳借。所以溥仪对他的高超清旷反而备感钦敬,知道梁师傅喜欢盘弄印石,兴来时自己还奏刀刻几方印章,在谈诗论画之余,所膺懋赏,当然不是鸡血、田黄,就是桃花冻、鱼脑冻一类极品冻石。不过这类赏赐如由自己携带出宫,必须下手谕开门证,由神武门驻跸警卫人员查验放行,不但惊天动地,而且层层手续非常麻烦,所以大家都是派宫监赍送。谁知宫监送来印石,都被调包,换成粗劣印石,梁对这些事虽然处之淡然,但外间传说梁大胡子虽不偷借字画,可是把宫里鸡血、田黄精品印章骗去不少。所以梁氏病故吉祥寺寓所后,梁子思孝一赌气,把梁氏生前已刻未刻的印章一百余方,一股脑儿卖给收荒货北平人所谓“打小鼓”的了。

    北平每到新年,宣武门外厂甸循例开放半月,火神庙内外各古玩铺把珍藏的珠宝玉器都要拿出亮亮相,各书店也把自己珍藏的善本书籍拿出来,招引一般学人鉴赏品评。海王村还有若干荒货商把些瓷瓦樽缸、废铜烂铁罗列满摊无所不有。我每年新正,总要到海王村一些荒货摊转上几转。某年我在一家荒货摊上以大洋八角买到一串用铁丝穿的汉印,其中有一花押“霍”字印,回家在清代钱大昕《十驾斋汉印萃选》里查出是汉骠骑将军霍去病的花押印。以八角大洋买到一方真正汉印,自然更增加我以后逛荒货摊的兴趣。有一次在荒货摊发现十几块尘渣泥垢涂满、毫不起眼的印石,以一块二毛钱整堆买回,经泡在水里细心洗刷除垢去污之后,发现有一方长方形艾叶黄印章赫然是“年二十七罢官”六个篆字,细看边款果然是节庵先生参李被黜、在焦山所刻一枚印章。这方印章石质虽劣,但有其历史价值,可惜当年来台仓促,此印未能随身带来,想起来就觉得可惜不置了!

    故都茶楼清音桌儿的沧桑史

    听老一辈儿的人说,在清朝逢到皇帝驾崩,龙驭上宾,称为国丧,举国衔哀守制。一百天以内,四海遏密八音,凡是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一律不许出声,不但各茶园的戏班停止粉墨登场,就是私家堂会彩觞,亦为法所不许。

    可是日子久啦,一般指唱戏维生梨园行的人们,生活挺不下去,于是有高人想出个变通办法,就是便衣登台。唱青衣的头上包一块素色绸巾,老生带上髯口,丑角脸上抹块白,场面上是连比画带念锣经大字,对付着唱两出来维持生活。就是平素喜欢走走票的大爷们,像同治帝后先后宾天,一连就是半年多不准动响器,也都按捺不住,总想找个地方喊喊嗓子过过戏瘾。据老伶工陈子芳说:“最初的清唱叫‘坐打’,武场用的大锣、铙钹一类声能及远的响器,都在禁止之列,所以当时又叫‘清音桌儿’。可是京剧里,有些节骨眼上,非得来上一锣,或是加上铙钹才能带劲扬神珺于是由点到为止,渐渐又恢复正常了。早年名小生德珺如原隶旗籍,一开始是在清音桌儿走票,后来下海,人都叫他德处,就表示他是票友出身的。他嗓子冲唱唢呐圆转自如,把子尤其边式,一出《辕门射戟》,能卖满堂。因为他正式下过弓房,拉过强弓,一箭能射中高悬台上方画戟的戟眼儿里,从此走红。可是他面庞特长,博得‘驴脸小生’绰号,所以后来下海,仍旧喜欢清唱,逢到亲友家有生日满月温居嫁娶一类喜庆事儿,有人起哄办一档子清音桌儿来热闹热闹,他总是义不容辞,争先承应。凡是这种场合,他除了担任文武场面之外,还充个零碎角儿答答喳,最后还得唱出小生正工戏,如《叫关》、《小显》、《射戟》、《白门楼》之类,才算过足了戏瘾。他认为下海唱戏,是凭玩意儿挣钱混饭吃,总是浑身不得劲儿,可是往清音桌儿旁一坐,就觉着通体舒畅,有海阔天空任凭大爷高乐的感觉。”

    清音桌儿的主持人叫“承头”,陈子芳往年干过清音桌儿的承头,所以清音桌儿上的事,件件内行。他说:“咸丰驾崩,国丧期间停止一切娱乐,清音桌儿确实是那个时候应运而生的。要成立一档子清音桌儿,首先要到精忠庙专管梨园事务的会首处挂号,领得执照,凭照到内务府升平署领取札子、丹帖,这两样手续办齐,才算正式成立,能够在六九城走票。清音桌儿既然不带彩唱,自然没有戏箱,可是也要购置一些应用器具。首先要定制堂号座灯一对,桌围椅帔垫全堂,置响器,制水牌,然后撒大帖请伶票两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响锣助威,才算开市大吉。”

    北平月牙胡同铨燕平(关醉蝉)有个票房,附带清音桌儿。他那份写戏目的水牌特别考究,放在两张八仙桌拼在一块儿的正中间,是紫檀框子嵌螺钿,檀香木的心子镶着十二块象牙牌,雕饰镂纹,极饶雅韵。当天戏目顺序写在象牙牌子上,让人一目了然。座灯是四方形,高约三尺乌木鬃漆琉璃灯罩,正面漆着红字金边堂号,配上苏绣大红缎子平金万字不到头的桌围椅帔垫,的确琳琅莹琇,矞采夺目,气派非凡。言菊朋称铨大爷这份儿排场,是清音桌儿的头一份儿,信非虚誉。

    所有文武场面应用响器,清音桌儿自然要备置齐全,不过听说最初旦角唱反二黄所用的碰钟以及文场胡琴、月琴、三弦所用的丝弦,唢呐的信子,笛子上的笛膜,都得自带。一般人说是祖师爷留下的规矩,笔者曾经请教过梨园名宿票友前辈,也都说不出所以然来,到了现在知道这项规矩的已经不多,更遑论出处来源了。

    撒大帖是办清音桌儿最难办、也最容易让人挑眼的事。有些人接了帖,他卖撇邪说凭他那点儿见不得人的玩意儿,那不是打鸭子上架吗?您要是漏了没给他帖,您听着吧!他又有说词啦,人家请的是名角名票,咱们算哪一棵葱哪一棵蒜呀!这种爱犯小性儿乱挑眼的朋友在票友中所在多有,您瞧撒大帖有多么为难呀!

    北方办喜庆寿事发大红帖子,做七办冥寿用素帖子,庵观寺院佛道日子讲经请善会用黄帖子,只有票房清音桌儿成立,请诸亲好友来捧场助威,所撒的帖子叫红白帖子。笔者曾经请教过由玩票而下海的龚云甫、德珺如,他们都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后来问过几位票房老资格承头纪子兴、胡显亭、曹小凤,甚至于请教戏剧大师齐如老,也都莫明其所自来。这件事一直存疑,现在知道始末根由的人,恐怕更不容易找啦。

    据说刚一有清音桌儿的时候,只应喜庆堂会的清唱,跟本家过份子(不送奁敬寿仪)只奉烟茶,连酒席都不能扰。后来才有人想出高招,找个豁亮宽敞茶楼酒馆,搭上一个小台约请伶票两界莅临消遣,久而久之才规模粗备,越来越热闹起来的。

    茶楼的清音桌儿的清唱,有唱白天的,有唱灯晚的,甚至于有唱白天带灯晚的,不过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就是无论座儿上得多好,也只能收茶钱,不准卖戏票。因为来茶楼消遣,都是耗财买脸的大爷,讲的是茶水不扰,至于像陶默庵、邢君明、李香匀、果仲禹那些名票,也只是由票房开个车钱而已,否则官厅按娱乐事业纳捐完税,茶楼的买卖就做不成了。

    早先清音桌儿跟票房是两码子事。票房是聘有专人说戏,打把子练身段,学习文武场面,积学有成,才能粉墨登场;至于清音桌儿可就不同啦,您敢到茶楼去消遣,少说您肚子里也得有三五出戏,要是只会几段西皮二黄,没有整出玩意儿,清音桌儿的承头固然不敢冒冒失失过来相烦,您也没有那份儿胆子愣闯青龙座去出乖露丑。

    北平清音桌儿在茶楼上开锣清唱,是宣统年间才大行其道的。前门外观音寺有一个畅怀春茶楼,是历史最悠久的清音桌儿,由胡显亭主持。胡的嗓子能高能低,陪着角儿唱,绝不乱啃,让您唱得舒服自在。胡有票界张春彦雅号,跟名票邢君明唱《珠帘寨》(《解宝收威》),彼此铆上可算一绝。宾燕华楼也有一档子清唱,是德仁趾、于景枚共同主持,两位都是唱老生的,加上赵剑禅、杨文雏的青衣,果仲禹的杨派武生,每天茶客拥至,去晚了简直找不到座儿。后来德仁趾下海搭班,于景枚无意独自经营去了上海经商,这档子辉煌灿烂的清唱,也就报散啦。

    劝业场绿香园的老板,原本是画炭画人像的,虽然平素也喜欢哼两句,可是对当承头的事,十足老外。他看宾燕华楼茶座鼎盛,如日方中,自己组织一个清音桌儿正是好当口,他跟李香匀是口盟,再加上李的极力撺掇,并且代约臧岚光、何雅秋几位亦票亦伶的旦角帮场,倒也热闹了一阵子。可惜他自己究属外行,对待票友的礼数上,对茶座言谈招呼上,都有欠周到的地方。虽然绿香园廊庑四达,得听得看,渐渐可就拉不住茶座了,勉强支持了两年,只好宣告停锣,又改回清茶围棋候教啦。

    廊坊头条第一楼原本有个河南馆子叫玉楼春,因为东伙不合收歇,梨园行有个专管大衣箱的迟四看这个铺的楼高气爽、轩敞拢音,于是顶过来也办了一档子清音桌儿。他跟名票莫敬一有亲,加上玉静尘、松介眉、世哲生、胡井伯、金鹤年一般名票,有时登台彩唱,所用行头都归迟四张罗而来,加上莫敬一的面子,大家都不时前来捧场。不过这些票友,十之八九都住北城,天天往前门外跑,车钱实在不菲,兼之迟四有时傍角出外,茶楼一切势难兼顾,于是不久也偃锣息鼓吹了乌嘟嘟。

    从民国初年到北洋政府垮台,这十年来,可以说是清音桌儿全盛时期。在前门外廊坊头条观音寺蕞尔之地,就有四家清唱茶楼,粥多僧少,凡是会唱个三五出戏的票友,都成香饽饽啦,你抢我夺,比前些时台湾三家电视台影歌星的跳槽挖角还来得紧张火炽。像名票须生顾赞臣、邢君明、陶畏初,青衣李香匀、杨文雏,花衫林君甫、章筱珊,甚至于唱丑的王华甫、金鹤年、叶茂如都非常走红,成为各茶楼争取的对象。绿香园还没唱完,畅怀春已经派人前来催请啦。武生名票果仲禹,一生服膺杨小楼,言谈动作处处以杨宗师为法,大家都叫他“杨迷”,他也居之不疑。有一天他连赶三处清唱,唱得晕头转向,出门叫“洋车”都上口了而不自觉,把拉洋车的都叫愣住,不知底细的人,还认为他患了神经病呢!

    东城在东安市场里也有两处清唱:一处在市场正门叫舫兴茶社,由黄锡九主持;一处在市场南花园叫德昌茶楼,由曹小凤主持。舫兴是个拐角楼地带,上面有铁罩棚覆盖,既不轩敞,又不豁亮,甚至白天都要点灯。黄锡九表面看起来似愚若骀憨憨厚厚,可是他有一套别人学不来的软工。他跟锡子刚是师兄弟(锡给梅兰芳弹弦子),腹笥宽,有若干曲牌子,词义含混,有腔没字,锡、黄师兄弟孜孜钻研,例如《法门寺》“一贯千”曲牌子,他们都一一整理出来了。黄原本习丑,因为口齿不清,比丑行头郭春山还差劲,最后只好改行。他跟陶默庵的堂侄陶十四是莫逆之交,陶十四每天到舫兴打大锣消遣,因此黄锡九跟陶默庵拉上了关系。陶是端方胞弟端锦的女儿,虽然说不上是风华绝代,可是她喜御男装,经年长袍坎肩,留个中分西式头,加上她皮肤美皙眉目如画,于是有人给她起了个外号,称她为坤票中的川岛芳子,她也坦然默认。

    东北城有些大专男女学生,有人对陶备至倾倒,论造诣陶的确是个唱戏的好材料,不但声音嘹亮,且能及远,水音冉冉,纵意所如,连梅兰芳听了她的《凤还巢》,都击节称赏。最初陶默庵是为面子所局,偶或到舫兴捧捧场,后来黄锡九请来一位坤票须生杨小云,难得的是嗓音青蔚,毫无雌音,又跟陶默庵吃一个调门,一搭一档经常掇一出生旦对儿戏。加上孟广亨的胡琴,杨名华的二胡,每逢周末假日,准演不谎,非但场场满堂红,甚至有时路口还要加临时凳,茶客中真有捧着茶壶站在窗口听的。这种盛况足足维持了两年时间,可算是舫兴茶社黄金时代。

    曹小凤是唱旦角出身,跟姚二顺(玉芙)是师兄弟,曹为人四海,交游广泛,所以他接过德昌茶楼办清音桌儿,伶票两界都去赶着趁热闹捧场子,尤其梨园行一些生活艰窘的同业,都愿给曹小凤效力。曹对这帮苦同行,还是真心照顾,明着开戏份,暗里给车钱。梨园行有个唱铜锤的尹小峰,当年曾经跟谭鑫培配过戏,有一回陪谭老板唱“捉放”,一时疏神,临场忘词,被戏班辞退,哪知从此一蹶不振。到了晚年更为潦倒,饥一顿饱一顿,面庞消瘦到无法勾脸,自然也就无人请教搭班登台。可是嗓子依旧刚劲爽脆,能够响堂,因此不时到德昌茶楼帮帮场子,有时唱个《五雷阵》、《锁五龙》,老腔老调雄迈高古,还真受知音茶客们欢迎。曹小凤惜老怜贫总是塞个块儿八毛给尹老零花,这些地方就看出曹小凤做人伉爽厚道来啦。

    舫兴、德昌两家茶楼,南北对峙,各有各的茶客,平日互不相犯,可是每逢星期假日陶默庵在舫兴一露面,德昌准能掉下二成茶座来。后来经陶十四出面,给两家一调停,陶默庵分单双日子两边唱,这种剑拔弩张的局面才算解决。常到德昌去消遣的票友,以协和医院票房的人居多,如张稔年、张泽圃、管绍华、赵贯一、杨文雏、陶善庭、孟广亨、赵仲安,可以说生、旦、净、末、丑一样不缺,再加上奚啸伯、费简侯、丁永祥不时常来露脸,伶界的芙蓉草、王又荃、李洪福,甚至没下海时的朱琴心,都偶或来溜溜嗓子。有时大家聊得高兴,也许来一出大群戏如《法门寺》、《龙凤呈祥》、《大登殿》等,最特别是谋得利唱片公司女经理德国人雍柳絮(又名雍竹君)一高兴,也坐上清音桌儿唱一出《骂殿》,或是《武昭关》一类戏,也能多上两成座儿。

    东安市场里的吉祥茶园,是个热戏园子,差不多黑白天都有戏。据后台管事汪侠公说:“有一天言菊朋跟陈丽芳在吉祥唱白天,戏码是《贺后骂殿》、《卧龙吊孝》双出,碰巧赶上陶默庵、奚啸伯、管绍华、芙蓉草在德昌茶楼攒了一出《探母回令》,德昌这边挤得是满坑满谷,吉祥那边稀稀落落上座不足三成。言、奚两人原都是郭眉臣家常客,气得言三几个月都没跟奚啸伯说话。”可见当年德昌茶楼的清音桌儿是多么风光叫座儿啦。

    东安市场两家茶楼一走红,萧润田觉着茶楼清唱也是条生财之道,于是他在西单商场桃李园也组织了一档子清唱。萧出身是北洋时期财政部一名传达执事,因为心灵性巧,爱好京剧,虽然扮起来不怎么受看,可是嗓子清脆能吃高调门。后来加入春雪联吟社票房唱青衣兼刀马旦,曾受教于王琴侬、胡素仙、荣蝶仙三位老伶工,又肯下私功,虽然票友出身,可是把子打得干净利落,玩意儿够得上规矩瓷实。可是祖师爷不赏饭吃,吃亏在扮相太苦,只好改弦易辙,专门给人说戏,因为人头儿熟,还外带着给人排搭桌戏。

    民国二十年左右,京剧在北平各大学中学里大行其道,纷纷成立京剧社聘请教习说戏,学生票友一出戏没学全就想彩爨露脸。可是梨园行有点声望的教师,谁也不敢那么做,怕砸了招牌。而萧润田则不然了,只要你敢上台,他就往上架,这种做法反而大受学生票友的欢迎。全盛时期,萧润田差不多有十多个学生票房,挂有总教习头衔。办搭桌是最容易吃秧子弄钞票的行当,半票半伶的于云鹏有一份儿崭新的戏箱,一般初学乍练的学生票友,整天就想粉墨登场出出风头,再加上票房里帮闲碎催左撺掇、右摆弄,立刻就能凑出一台搭桌戏来。瘾头大的票友们,都可以随时大过戏瘾,萧润田从中上下其手,那几年倒也让他捞摸了几文。

    桃李园一成立清音桌儿,萧的手上正充足富余,所找文武场面手底下都很硬挣,加上老票友如章筱珊、费海楼、何友三,都住在西城,中广电台选出来的票友如高博陵、汪心佛等人加上后来红紫一时的李英良、纪玉良、龙文伟都算是桃李园的台柱子,台面倒也火炽闹猛。不过学生票友非生即旦,顶多有一两位学黑头唱花脸的,到了星期假日学校没课,三个一群、五个一伙都一拥而来。张同学刚唱完《大登殿》,李同学紧跟着《三击掌》、《探寒窑》,什么梨园最忌讳的时光倒流,满没听提,要不然《武家坡》、《汾河湾》、《桑园会》生旦对儿戏一出接一出。这些学生大爷,只求登台露脸过戏瘾,都是茶社的财神爷,谁也不能得罪,以致品流庞杂,扰碎终朝。有点身份的票友,自然慢慢相率裹足,到了抗战前夕,桃李园就成为地地道道学生票房啦。

    名伶名票中,有些位对清音桌儿兴趣特别浓厚的,像程玉菁、芙蓉草、裘桂仙、瑞德宝等;可也有些大名鼎鼎的名票名伶在台上龙骧虎跃,一坐上清音桌儿,就觉着浑身不得劲儿,不是临场忘词,就是撞在锣鼓上。当年票友玉静尘、世哲生、关醉蝉、古井伯,台上玩意儿个个都称上精湛老练,唱、做、念、打要什么有什么,可一坐清音桌儿立刻八下里不自在。唱戏就怕自己“起尊”,一失神准得出错。卧云居士说:“我宁可在台上唱出《太君辞朝》,也不愿意在清音桌儿上来个《大登殿》的王夫人。”此话足证在台上欢蹦乱跳,到了清音桌儿上,真不见得准能发挥十成功力呢!

    老伶工最爱上清音桌儿的要算老夫子陈德霖了。记得当年合肥李新吾经畬(李瀚章公子)在他甘石桥寓所过六十大寿,他的公子炳广是春阳友会名丑票,会友大众合送一场带灯晚的清唱。李八爷(新吾行一)跟陈德霖是多年老朋友,晚饭后陈老夫子自告奋勇跟袁寒云来了一出《鸿鸾禧》,陈是正工青衣,平素不苟言笑,这种说京白闺门旦的戏,在任何场合也没露过,临场居然茹柔雅谑一丝不苟。看他庞眉皓发,一种小儿女嫣红柔绿可掬娇态,真是妙绝。上海名票陈小田是老寿星孙婿,唱了一出《落花园》满弓满调,比他在百代公司所灌那张唱片,尤为精彩。后来冯六爷耿光等人一起哄,临时攒了一出《打面缸》,梅畹华的张才,王君直的大老爷,李炳广的老爷,侗厚斋的王书吏,赵桐珊的周腊梅,余叔岩司鼓,穆铁芬吹唢呐,大家都是临时攒锅,温居贺喜一场,你一言我一语,把个周腊梅又要搭喳儿,又要提调,闹了个晕头转向。事后梅兰芳说:“这是第一次我上清音桌儿,也是第一次唱‘面缸’。”这出空前绝后的玩笑戏,屈指算来,已经五十多年前往事了,因为太不寻常,所以当时大家的音容笑貌,深印脑海,历久弥新。回想当时场上人物,多数年逾百龄,最年轻也是九十开外,现在就是听过这出戏的人,恐怕也寥寥无几了。所谓票房茶楼清音桌儿,恐怕早已成为历史上的名词了!

    从《三百六十行:旅馆业》想到鸡毛店

    想到鸡毛店现在电视台的综艺节目,有桥剧、有短剧,争奇斗胜,花样百出,其中我对《三百六十行》最为欣赏,因为它有深度,有内涵,虽然偶或有些硬滑稽,稍嫌低俗,可是大醇小疵,不足为病的。

    十一月十五日《三百六十行》节目介绍旅馆业,从豪华的观光大饭店谈到睡通铺的火房子,这种最低级投宿处所,北平人叫它鸡毛店,是种北平的特产,现在多数人没见过,甚至于也没听说过。

    有一年我到香山有事,天已擦黑从香山往回里赶,深怕关在西直门外(早年北平各城门打过二更就关闭,要到五更才再行开放)。谁知过了海淀,坐的骡车突然切轴,等赶到西直门时,已然上闩落锁,没法进城,只好在西直门外找个旅店歇下。晚上无聊,信步到街上漫步,看看夜景,发现在紧靠城根有几处土坯墙单片瓦的房子灯烛辉煌,走进前一看,每家门口都挂着一把笊篱(北京人煮面用笊篱来捞),敢情是闻名久矣的鸡毛店花子旅馆。

    为了好奇心驱使,乍着胆子进到里面巡礼一番。既然是乞丐们专用的住处,屋里自然任何设备也没有,整间屋子除了中间留一条土路之外,两边地下铺满了稻草,草上絮满了鸡毛,屋顶一边挂着扎满鸡毛的软木框子。到了睡觉时间,投宿的人分两边按排躺好,齐头不齐脚,然后把挂在屋顶的框子放下来,正好盖在大家的身上。屋小人稠,上盖下铺都是鸡毛,除了汗臭蒸熏外,倒也相当温暖。把着屋门口有一个煤球炉子(不敢往里搬,怕燎着鸡毛),如果乞丐们讨来残肴剩饭,可以温热来吃。鸡毛店还顾及住客饥饿,每晚总熬一锅热气腾腾极粗的稠粥,跟窝窝头、贴锅子,供应投宿人买来充饥,物虽不美而价廉,照顾的住客倒也不少(据说冬天生意兴隆,越冷生意越旺,到了夏天,花子们喜欢露宿就没有人爱住鸡毛店了)。

    开鸡毛店的店东,可以说清一色都是当地流氓混混耍人儿的,除了开鸡毛店还外带赌局,兼卖披片儿、砂锅、炭末等用具。披片儿是用破旧布条、碎烂棉花缝缀而成的,长不过膝宽可盖肩的棉布片儿。到了冬天北平天气太冷,乞丐们衣服单薄,破不蔽体,只好弄个披片儿,披起来御寒。北平人常俏皮说他都披了片儿了,就是讽刺他流为乞丐的意思。乞丐疏懒成性十之八九好喝酒好耍钱,鸡毛店开赌,也就是投其所好。花子们只要身上有点进项,就想赶赶老羊,掷两把骰子,把身上揣的几文折腾出去,才能安生,甚至于输急了,赌得一文不剩,把身上披的片儿,还要再临时小押,押点赌本来耍呢!

    有人说,阜成门外、花市东南角的鸡毛店最阔绰,前者靠近白房子,后者挨着沱子河,都有几处低级娼寮,花子们赢了钱,自然有流莺土娼赶来凑热闹。不过鸡毛店有规矩,男女分铺,不得混淆,想乐和一番,只有另外觅地寻休,鸡毛店是没有特别客房的。上海南市靠近十六铺,闸北天仙庵迤北一带,都有类似鸡毛店的极下等旅馆,一层一层木板床,挤得跟沙丁鱼一样,要铺盖还得另外出租钱,住的人鸡鸣狗盗品流庞杂,蒙骗偷摸时常闹事,就是新出道的花子,都不敢去寻休,其龌龊肮脏情形比《三百六十行》所描写的还要可怕呢!这种鸡毛店、火房子,是前个世纪情景,现在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蝎子蜇了别叫妈

    谈到五毒,南方北方其说各异,南方五毒里有蜈蚣没有蝎子,北方五毒里有蝎子没有蜈蚣,所以南北五毒也就不一样了。蜈蚣跟蚰蜒(蓑衣虫)都是节足动物,有二十二环节,每节有脚一对,钩爪锋利,端有小孔,从毒腺里放射毒液。北方只有蚰蜒、钱串子(虫名)。我在北方住了几十年,只在舍下门房看见过一只七八寸长红大蜈蚣,据说可能是躲在卖南菜的货担子里,渡海而来的,北方是不可能有蜈蚣的。

    蝎子属于蜘蛛类,一般都是黄褐色,有一种青黑色的,北京人叫它青头愣,因为毒腺特别发达,蜇了人分外的痛。蝎子额头上有对触须,有如螃蟹的钳子,尾巴上有一只毒钩,遇到敌人,尾巴往上一翘,蜇人射毒。如果被它蜇上,火烧火燎地痛,那个滋味实在不好受,不到毒液消失,是不会止痛的。蝎子怕日光火光,经常躲在阴暗卑湿的墙缝屋角等地方,昼伏夜出,到了夜晚才敢出来活动,一方面求偶,一方面觅食。蝎子从来不会无缘无故蜇人,总是人类或别的虫豸先侵犯了它,为了防卫自身安全,它才挺钩一蜇。

    在台湾每一个家庭,最厌恶的是厨房里的蟑螂,不管您用什么“克蟑”、“灭蟑”专治蟑螂的杀虫剂,天天喷洒,也只能绝迹一时,一旦停止喷洒,真是野草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过不了三几天慢慢又恢复活跃起来。蝎子在北方乡间,那比台湾蟑螂还要可怕。蟑螂只是哜啜食物,人吃了不卫生,容易传染疾病,蝎子可就不同了,因为乡间照明设备欠佳,死角处处,一不小心让它蜇一下,不但痛彻心肺,如非赶快擦药,能够红肿胀痛好多天不能干活儿呢!

    蝎子的繁殖力异常惊人,我在读小学时期,年轻好弄,用赵子玉的蛐蛐罐子,养了好多只青头愣的大蝎子,将蛐蛐罐严丝合缝,虽然它身扁善钻,可也跑不掉。母蝎子在生产之前,全身膨胀得发亮,如果喂它点儿蚁卵吃,不但预产期可以提早,而且生得极快。据老辈人说,蝎子一胎生九十九只,连母体一共是百只,我在蝎子生产时,曾经注意数过,因为蝎子生得快,爬得快,不一会儿就是密密麻麻一大堆,永远数不清。每胎生个百把只,可能只多不少。蝎子生育,既不是胎生,也不是卵生,而是待产的母蝎子,一阵肢体颤动,从脊背上扯裂一条缝,小蝎子就争前恐后挤出来。等幼虫全部出清,母蝎子此时母职已尽,缩成一张蜕皮了。因为蝎子生下来就没妈,所以北京人说被蝎子蜇了,不能叫妈,越叫越痛,这个老妈妈论,就是从这里来的。

    壁虎,北方叫它蝎虎子,浑身软绵绵,既无利螫,又无毒针,居然是蝎子克星,蝎子遇见它简直无法逃遁。两者相遇拼斗结果,最后蝎子终于变成了蝎虎口中之食。我最初听人说,蝎子斗不过壁虎,所以才有人叫壁虎为蝎虎,还不十分相信,为了证实此事,在养蝎子之外,又养了几只壁虎。壁虎身体滑扁善钻,只好把它养在细孔的铁丝笼里,凌空吊挂,否则一不小心,就是猫咪的一餐美食了。

    我把壁虎跟蝎子放在一只径尺的绿豆盆里,看它们搏斗,绿豆盆挂有很厚的釉里,所以也无虞战败一方弃甲而遁。两者在盆底一旦相遇,蝎子平素那股子轩昂倨傲意态,立刻收敛起来,转身想溜,可是它动作没壁虎来得夭矫迅卷,左转右转,壁虎总是拦在当头,逃既不可,最后只好奋力一战了。

    俗语说得好,“一物降一物”那是一点也不假的。蝎子遇见壁虎,有如人畜遇见猛虎,战慑失色,目恫心手脚发软,唯有蜷伏愕视,蓄势待机。壁虎也知道对方慑于自己声威,围着蝎子急走,圈子越绕越小,大概绕个两三圈,很巧妙地蹿过来把细长尾巴,伸到蝎子背上一点,蝎子尾巴一翘,不偏不斜毒针正好刺中壁虎的尾巴尖上。我想物物相克,尺寸拿捏得真是恰到好处。壁虎挨了一毒针,立刻转身摇尾很快就把中毒的一小节尾巴尖自行拧掉,壁虎虽然甩去一节尾巴,好像毫不在乎,仍旧纵身围着蝎子游走,抽古冷子又把尾巴点向蝎子的脊梁。蝎子一弯钩子,又刺个正着,如此一连两三蜇,壁虎尾巴断了两三次(有人说直、鲁、豫的壁虎尾巴环节,比别处的多两节,如遇顽强敌人,可断成秃尾巴壁虎,是否属实,那要请教生物学专家夏元瑜教授了)。蝎子经过这几次折腾,已经筋疲力尽,毒针里所含毒液也都放净,只有蜷伏不动。壁虎认定时机已到,一扑而前,一口先咬破蝎子肚皮,继之啮嚼兼施,偌大一只蝎子顷刻吞吃殆尽。壁虎蝎子的一场龙争虎斗,维是蕞尔虫豸,可是大拼起来,细心观察它们斗智斗力,互用机心情形,比看斗鸡、斗鹌鹑还更有趣呢!台湾到处都有壁虎,而且新竹以南的雄壁虎还鸣声咋唶,只可惜台湾不产蝎子,这种战斗场面无法窥见了。

    今年蝎子似乎很走时,在莫斯科举行的奥运会,有一个国家做的纪念章,就是一枚蝎子形状,秋天在欧洲举行的世界运动器材展览会里,厂商“上运公司”就推出一种造型奇特的网球拍,名为“毒蝎”(Scorpion),是用铝合金制造,打击区域扩大,打击韧力坚强,备受各方瞩目,因此而接受了不少订单。想不到令人厌恶的蝎子,还居然鸿运当头,有人拿它当招牌做幌子呢!

    摇煤球烧热炕

    炕头之言

    去年十一月二十八九号“盖仙”夏元瑜教授发表了一篇《红学盖论》仙心禅理,妙过通玄,令人拜服。据称他的行当是爬行,此行向所未闻,乍听之下亦惊亦喜,惊的是在下对于红学一窍不通,乃蒙雪芹前辈的青睐,喜的是仙缘深厚老友提携,愣拉小卒子过河挨上一角,仙缘稍纵即逝,赶紧来一段北方的摇煤球热炕,来凑凑热闹捧捧场,免得“盖仙”笑我笔头子太懒吧!

    白炉子和“小胖小子”

    内地有句俗语说:“霜降见冰碴儿。”一进十月,古城北京寒意已浓,清早盥洗,用凉水漱口就觉着有点冰牙根,在院里练套八段锦,呼吸之间已经有薄薄的“哈气”。依照清朝定制,十月初一生火炉,要到第二年二月初一撤火,霜降之后小雪以前,家家忙着撕下窗户上的冷布或珍珠罗,糊上高丽纸,风门加上蹦弓,房门换上棉门帘,煤屋子(北京中上人家有堆煤的屋子叫煤屋子)早就堆满了红煤、块煤,大小煤球。内地北方大都市的住家,都是以煤为主要燃料,红煤来自山西,摇煤球的煤末子,则来自离北京不远的门头沟,至于劈柴木炭用途极少,不过是引火之物罢了。

    煤铺:北京大街小巷都有煤铺,屋子虽小,院子可得宽绰,煤末子堆积如山,还得有空地堆黄土、摇煤球、堆煤球、晒煤球(好在早年北京土地不十分值钱,要在台湾谁也开不起煤铺)。铺子院墙总是垩得粉白,写上“乌金墨玉”四个正楷大字,一个个赛包公似李逵的煤黑子忙出忙进,您到煤铺子叫煤球就如同到了非洲一样。

    北京一些殷实住家,嫌煤铺的现成煤球土多煤少火头不旺,如果家里有偏院跨院,都喜欢到煤栈或是叫专门跑门头沟拉骆驼的运煤贩子,卸几车或几把骆驼(骆驼七只叫一把)的煤末子,倒在院子里,自然就有摇煤球的工人上门来兜生意了。虽然摇煤球不需要什么特别手艺,只要一把铁耙,一只钢铲,一个柳条编的方眼大簸箩就够了,可是摇煤球的不是定兴就是涞水老乡,很少有别的县份人干这个行当的。他们摇好煤球管晒干,管往煤屋子里堆,遇上天阴如墨,眼看要下雨,他们会让主人预备芦席油布,负责给煤球盖上。摇一次煤球,这一冬取暖的大小煤球炉子以及厨房的大灶都不怕没有煤烧了。

    这种取暖的煤球炉子,北京人叫它白炉子,是专门手艺,材料是以斋堂(地名)产的白灰加细麻刀打磨而成。最有名一家铺子叫庞公道,二三十个大小工,有整年做不完的生意。北京不但住家用的白炉子都向他家买,就是饽饽铺的大烘炉,粥铺吊炉烧饼的吊炉也是庞公道独家生意。

    取暖的白炉子分特、大、中、小四号,气派宅邸,钱庄票号屋宇深邃,用的都是特号大白炉子,外罩紫铜或白铜擦的锃光瓦亮的炉架子,不但钳、拨、通条齐全,就是砖磨的支炉碗儿,铁打的盖火也都一样不缺。放在炉盘子里,头二、三号的炉子,就要看屋子高矮大小调配啦。

    还有一种炉边窄、炉身矮,肥而且胖的小煤球炉子,北京人叫它“小胖小子”,炉架底下装四个轮子,是专为推在炕洞里烧炕用的。

    驱霉却湿之外,使得水仙腊梅都早着花

    炕字有两个写法:“炕”跟“匟”。生火的是炕,不生火的是匟,南方都睡床,对北方人睡的炕或匟是不十分清楚的。

    北方的大宅子都有一定的格局,不管是五开间、七开间,或是九开间,正中那间必定有一座四扇油绿屏门通往后进,平日门虽设而常关,遇有婚丧喜庆大典,才正式开启。平日在屏门之前,安放一张匟床,匟上有匟桌,桌后放一小条桌,多半是安放一柄带玻璃罩的三镶玉如意,或是一对瓷帽筒。左右各设长靠枕厚坐褥一对,冬天加皮褥子,夏天换草席子。匟前左右还各放一只脚踏床,脚踏床中间,还要放上一对高腰云白铜的痰盂,是给来客痰嗽磕烟灰准备的。上宾生客都要请坐床匟奉烟敬茶,至于熟不拘礼的朋友才任便散坐呢!

    北京最款式的王公宅邸,在四围走廊底下都是中空,有如现在的地下室,上房走廊左右各砌个炉炕,实际地下是一条四通八达的地道。由正房通到套间东西厢房,炉炕上覆木板,掀开木板,可以循阶而下。正房两边各砌有一座或数座烧煤球的火池子,烧起煤球后,正房、套房、东西厢房都感觉到温暖如春,烧一次煤球,除了驱霉却湿,还能暖和上十天半个月之久。凛冽的严冬烧个三两次,就可以熬过最冷的三九天啦。放在屋里的香橼、佛手、水仙、腊梅,均能提早着花,比放在花厂子里的暖洞里,还开得茁盛。不过烧一次地炉,耗用煤球数量太大,虽然早年煤便宜,可也所费不赀,所以除非家有喜庆大事,谁家也舍不得轻易点燃火池子来暖冬的。

    八步床、宁波床瓜代了铺着厚褥的木匟

    江南人都认为一到冬天,北方人家家都会烧热炕来取暖,其实北方城居的富贵人家,烧热炕的还极为罕见呢!有之那就是巡更守夜、看家护院、杂工小使住的更房下房了。热炕必须用砖或三合土砌起来的,砌炉灶砌热炕,一般泥水匠都不能承应,这项手艺又是一种专行,砌热炕他们行话叫“坌”。炕的下方有一坑洞,直通到底,烧热炕的炉子是特制品,肥墩墩又矮又胖,把火生旺后,放在有四个轱辘的铁架上,推进坑洞里。坑洞还要留两个通外面的气眼,虽然炉火熊熊,当时不会染受煤气,可是经过漫漫长夜,炉火熄灭,如果煤气内蕴,跟瓦斯中毒一样,可以致人于死。所以早年巡更守夜的更夫被煤气熏死的时有所闻,不算是什么特别新闻呢!

    早年北京豪富之家因为在辇毂之下,所睡的匟,有些就仿效内廷,沿墙打造船形的木板匟,上有镂空描金的横楣子,雕缋彩错的落地罩,流苏锦帐,缇绣鸳裯,卧室有多长,匟就有多长。匟的两头,各放一张矮脚带屉小条桌,除了桌上安放座钟、挂表、烛台、明镜以及各式精巧小摆式外,抽屉里可以安放卸妆及穿戴所用的珠翠明珰。条桌下面各垫一条坚而且厚的普鲁毡子,可以稳住条桌不会晃荡,匟正中叠放各种厚薄棉夹被,并把高矮长短耳枕靠枕,堆成一大堆。这种匟的匟板,都是坚硬不蛀的木材,唯恐老年人睡在上面嫌板怕硬,所以铺垫的褥子,用料都以厚软轻暖为主。匟下虽然中空,可也没人安放宫熏火炉取暖的,三九天在被筒里放一只汤婆子焐被,也就够暖和的了。

    在同光以前,北方还没有带弹簧的沙发椅榻,一般起坐椅凳,尽管是酸枝花梨紫檀,再加厚厚椅垫,坐在上面依然是挺腰立背太不舒服,所以后来才有藤心摇椅、香妃榻一类轻巧家具流行。自从南方藤屉棕绷的八步床、宁波床、填漆床流行到北方后,富贵人家先是匟床兼用,后来渐渐把木匟淘汰改睡软床的。至于家规严谨的人家,说是藤屉棕绷绵软,年轻人睡久了容易弯腰驼背,仍然不准睡床。现代医师极力主张大家睡木板床而摒弃弹簧床,可见当年老一辈人的看法是有一番大道理的。

    内廷向不生火,慈禧也睡木匟

    早年哪些人睡热炕呢?据笔者所知,北京老式小四合房子,大半都有一两铺砖炕,因为大家都改睡床铺,砖炕太占地方,全都拆掉,纵或留有砖炕,可是依旧用来烧热炕的,为数也寥寥无几了。到了抗战军兴,除了西北几省产煤的县份,大家到了冬天,仍旧烧炕外,到了民国三十四年笔者离开北平时节,城里城外烧热炕的人家,可以说完全绝迹了。

    砌热炕不是一般泥水匠所能承应,是另有一套技巧的。砌热炕、澡堂子砌大池,是有专门手艺人的,砌砖炕如果火道砌得不得法,不是炕上冷暖不均,就是热度忽大忽小。有一年曹锟兵变,在北平城里抢当铺,笔者全家逃到京南郎家庄世交钱三爷庄子上,暂避兵乱。他家腾出正房安顿我们,长工们为了讨好远来嘉宾,把热炕烧得特别暖和。炕面是用三合土细麦梗碾得光而且亮,刚一睡上去,既温暖又解乏,可是没过半小时,渐觉烦躁口干,睡到半夜,实在挨不住了,只好披衣而起,坐等鸡鸣。就这样第二天舌敝唇焦不说,连双目也羞光畏日布满红丝,由此可知,不是从小习惯睡热炕,这种温暖如春的滋味,还无福消受呢!

    清代帝后妃嫔卧具尽管平 厚缯,丝帉珠幢,可是仍旧睡的是木匟。慈禧晚年是最会享受的了,她以太皇太后之尊,除了在三贝子花园畅观楼她的行宫寝室里,有一架铺锦列绣的钢丝床外,她日常居住的皇宫以及在颐和园的夏宫,还不是照旧睡木匟,只不过湖丝蜀锦华缛柔适而已。宣统大婚,坤宁宫洞房,仍旧睡的是那张木匟,一直到他移居储秀宫,经皇后婉容的建议,买了一架钢丝弹簧的铜床,宫中才由睡匟而改为睡床的。

    清朝宫殿都是沿袭元明旧制,两夏重棼,深邃弘敞的,朝参廷议,为了慎防火烛,向不生火,隆冬议事,多在正殿的东西暖阁。所谓暖阁,不过是风窗棂牖,幛以裘帘锦幕稍避冬寒而已。至于掖廷后宫,或皮或棉帷幕深垂,隔洞缩小,加上宫熏袅袅,手炉脚炉不离左右,自然满室煦和。除非三九酷寒,宫中尚有一种特制的白垩泥炉,肥矮膛大,由宫监们把火生旺,不见丝毫蓝焰,火苗全红,才敢抬进殿内取暖,大约一个时辰火势衰乏,立刻又要抬出宫去。宫内对于生火取暖,已经是百般谨慎小心,当然更不敢烧热炕取暖了,稽考明清官私文书以及私家记载,均无这样记述,由此可以推想到当年富贵宅邸之不烧热炕,也无非仿效内廷罢了。

    匟后语

    夏元瑜

    按匟之设备,南方人固然没见过,就是北方的中年人也没赶上有它的时代。唐先生和我也仅在年轻时候见过,以后家家全改用了床,棕屉和藤屉究竟比砖面的匟舒服得多了。我是盖世仙翁的徒弟,说话不足取信于人,但是唐先生却没受我的熏染,句句实言。他所说宫中的情形也是真的。他小时候有一次进宫中向瑾太妃拜年,赏吃春饼(台湾的轮饼),命妇和宫女们一瞧太妃有赏,于是都来帮着他卷,结果把他填病了。到太妃的匟上,请了张太医来看病。瑾太妃坐在匟旁,太医只好跪着把脉。因此他所说宫中的匟和匟上所铺垫的全是实情。

    前文中说到匟几上放着帽筒。这东西入民国后就淘汰了。它是一尺多高,直径四寸的圆柱形之物,类似花瓶,瓷烧的,筒壁刻洞,彩绘,专为放官帽之用。前清做官的人戴的官帽,不论秋冬天戴的秋帽,和夏天戴的凉帽,后面往往有向下斜的翎子,无法平放在桌上,一定要放在帽筒上方能托起来。

    近代曹子建————袁寒云

    袁克文博解宏拔、瑰玮俶傥,可说近代不世之才,他的遭逢际遇,跟汉代曹子建几乎完全相同,实在令人可敬可佩可叹。

    洪宪皇帝袁世凯姬妾如云,一共给他生了十六个男孩,长子瘸太子克定,克文行二,是世凯使韩时,韩王所赠姬人金氏所生。克文在汉城出生前,世凯梦见韩王送来一只花斑豹,用锁链系着,豹距跃跳踉,忽然扭断锁链,直奔内室,生克文,所以世凯赐名克文,一字豹岑。至于抱存、寒云,都是他后来的别署。

    他读书博闻强识,十五岁作赋填词,已经斐然可观。他择偶非常仔细而且挑剔,听说安徽贵池刘尚文的女公子梅真美而贤,与父住在天津候补,他在长芦盐商查府寿筵上隔帘偷窥,果然修嫮娴雅,于是托人求亲。对方正想跟袁家结纳,遂成秦晋之好。袁夫人生家嘏、家彰,至于驰名国际的三子家骝,则是外室花元春所生。

    克文对乃父窃居帝位,改元洪宪,极端反对。他的长兄克定,则想备位皇储,准备父死子继,过一过做皇帝的迷梦。兄弟二人极不相能,兄在彰德,弟留津沽,兄来津沽,弟返洹上,参商避面,互不往还。后来世凯称帝,已成定局,克定谋臣知项城对克文宠爱,深恐他承欢谋储,于是蜚言中伤。他诡称有病,闭门不出,后来被他想出一条锦囊妙策,请求援清代册封皇子往例,封为皇二子,并请名家刻了一方“上第二子”印章,以示别无大志,那些谣诼才渐渐平息。

    克文最脍炙人口的诗要推“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那一首了。扬州才子毕倚虹认为那首诗,是反对洪宪帝制而作,而且国民党有些人发表宣言,反对帝制,就根据那首诗引证指出,连项城识大体的儿子都不赞成帝制,何况别人。寒云这首诗将来在历史上自有其千古不磨的价值,可惜寒云的诗文向来不留底稿,随手抛掷。他虽记得有过这样一首诗,可惜已经记不得怎么说的了。后来笔者在刘公鲁家,看到寒云写的一个扇面,写着一首七律:“乍着微棉强自胜,除晴晚向来分明。南回寒雁淹孤月,东去骄风黯九城。隙驹留身争一瞬,蛰声催梦欲三更。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字写得半行半草,也没署上下款,想来是兴到信笔之作。在袁项城皇帝迷梦冲昏了头的时候,寒云敢于作出这样一首诗来,可以说是众醉独醒传世之作了。

    寒云一生不御西装,他说西装硬领、领带是第一道箍,裤腰系上钉钉绊绊的皮带,前后又有四个口袋是第二道箍,脚穿革履底硬帮挺是第三道箍,加上肩不能抬,腿不能弯,穿戴起来五花大绑简直是活受洋罪。哪有中国衣履舒适自如,所以他终身只穿袍子、马褂,尤其喜欢戴顶小帽头,还要钉个帽正,不是明珠、玭霞,就是宝石、翡翠。他仪表俊迈,谈吐博雅,可是他在抑塞愤懥的时候,会偶或露出鬻缯屠狗的风貌来,有人说那是他跟步林屋同拜青帮头子张善亭为师的影响。他在帮里是大字辈大师兄,曾经开香堂收徒弟。外传他收徒弟最为兀滥,大江南北弟子有数百人之众,其实是有些不肖分子假借皇二子招牌托言曾列他的门墙,在外招摇撞骗,逼得他在上海《晶报》登报辟谣,把他正式收入的门人一一开列,其实不过十六员大将而已。

    寒云的诗文固然高超清旷、古艳不群,他嵌字集联,更是深得“联圣”方地山真传,妙造自然,绝不穿凿牵强。记得有一次他在上海一品香宴客,步林屋携了琴雪芳、秋芳姊妹同来,酒酣耳热雪芳乞赐一联,他不假思索,立成两联,即席一挥而就。赠雪芳是“流水高山,阳春白雪;瑶林琼树,兰秀菊芳”,赠秋芳是“秋兰为佩,芳草如茵”。他才思的敏捷,不能不令人叹服。他赠名妓、名伶嵌字联极多,可惜笔者一时想不起许多了。

    寒云一生极爱收藏,举凡铜、瓷、玉、石、书画、古钱、金币、邮票,无不一好,妙的是更爱收藏香水瓶以及古今中外千奇百怪的秘戏图。他把那些选英撷萃的宝贝,都放在他一间起居室里,错落散列,光怪陆离,好像一座中西合璧的古玩铺。他给这间起居室命名一鉴楼,自作长联:“屈子骚,龙门史,孟德歌,子建赋,杜陵诗,耐庵传,实父曲,千古精灵,都供心赏;敬行镜,攻胥锁,东宫车,永始斝,宛仁钱,秦嘉印,晋卿匣,一囊珍秘,且与身俱。”他认为毕生搜集的爱玩,都包括在这联语里了。

    他搜罗的印章,颇多稀世之品。有一次在天津地伟路寓所请李木斋、邵次公、金息侯几位金石名家小酌,饭后他把历年珍藏的印章拿出来请大家鉴赏。除了汉秦嘉印,已经在他一鉴楼长联列为珍秘外,他的汉白琉璃印白皙明润,滑如獭髓,汉绿琉璃印冷光夺目,绿若翡翠,可称一对隽物。梁孝王的玉玺,梁庾信玉印,都是用名人书画换来的。明杨继盛朱文竹节印,忠烈遗物清奇刚毅,正气凛然。此外柳如是联珠铜印,卞玉京自镌象牙扇章,薛素素的环纽小金印,真是琳琅满目,不知费了几许心血才能纳入他的珍藏。

    收藏这些名印的铁匣,尤为名贵,也就是一般金石家艳称的晋卿匣。据说铁匣是当年阮文达芸台在浙江主持诂经精舍,掘地所得宋代古董,原本就是贮放印章的。后来在扬州教场荒摊上发现,被袁的老师兼亲家方地山买去。寒云爱不释手,是拿一部明刊《左氏春秋》、一部清刊《四朝诗》,才换到手的。名印名匣,相得益彰,寒云故后,毕生珍秘,率多星散,所收宋元精椠版本书籍,大半归诸李赞侯(思浩)。至于其他搜岩熏穴所得金石古泉、名印邮钞,就都下落不明了。

    寒云住上海白克路侯在里时,某年春节,忽发雅兴要兜喜神方,他芙蓉癖很深,所约上海遗少刘公鲁,又是起居无时的怪人,两人从刘公鲁的戈登路逛到威海路,已经是掌灯时分。恰巧合肥李仲轩住宅就在新重庆路上,李、刘累代戚谊,寒云跟李家也是姻亲,所以径自登堂入室,直趋李弥厂的佛日楼。恰巧笔者正跟弥厂、栩厂昆季摇升官图。普通升官图是用木质“捻捻转”四面分德财功赃来捻,以定升降,我们玩的是用六粒骰子来摇,两幺为赃,两二为由,两三为良,两红为德,两五为功,两六为才。每人有两个标志,一代表官爵,一代表差事,先摇出身,然后再按所摇出点子依序升降,先小后大。如果出身是正途,如无赃由,自然入阁拜相,可以封爵大贺;如果出身是僧、道、医生,终其身是僧纲司、道纪司、太医院院正,积资到正二品就按原品休致了。最妙的如非正途出身,无论如何功勋盖世,是不能升大学士入阁拜相的。

    据李仲轩前辈说:“这种升官图虽然是一种游戏,可是能让人了解爵秩贬退黜陟的途径。升官图可以远溯到汉,唐宋元明都有升官图,不过古代叫‘邰图’,虽然是游戏,可是对于历代官阶就可了如指掌了。”李府每逢春节,年轻一辈的人,都要玩几次升官图,那比玩麻将、打扑克有意义多了。寒云虽然见多识广,可是那种升官图他没玩过,于是一局又一局玩个不停,精神不济,大家以参汤代茶,不知东方之既白,一直玩到灯节才罢手。

    后来他写了一本《雀谱》,详其沿革,记其嬗变,又把由明迄清各地叶子戏又名马吊牌,图、位、法色以及打法,合编一书名为《叶子新书》,就是摇升官图摇出来的雅兴。前年在香港友人处曾见原著,瓷青面仿宋方体字,宽天地头古色古香,惜在客边,匆匆一阅,未窥全貌,颇觉怅惘。

    他有一次请笔者到西藏路路口晋隆西餐吃西餐,我知道他从不穿西装,更不爱吃番餐,何以偏偏请我吃西餐呢!结果他知道我与他同嗜,最喜欢吃大闸蟹,同时在上海花丛中的红倌人富春楼老六,跟我们也有同嗜而且量宏。寒云发现晋隆做的忌司烤蟹盂,肉甜而美,剔剥干净,绝无碎壳,不劳自己动手,蟹盂上敷一层忌司,炙香膏润,可以尽量恣飨。他准备了三十只,结果我们拼命大嚼,也不过吃了二十多只而已。

    彼时寒云对富春六娘至为迷恋,日傍妆台。他先后娶了温雪、眉云、无尘、栖琼、小桃红、雪里青、琴韵楼、苏台春、小莺莺、花小兰、高齐云、于佩文、唐志君等妾姬十五六人。他认为富春六娘浓艳冷香、善解人意,应为群芳之冠。他特地请金石大家缶老写了一方篆额“海上潮声”,取唐人“潮声满富春”句意,裱好,悬在富春楼香闺,过了不久忽然绝迹不去。有人说富春楼曾经给寒云磕过头,列入门墙,自然不便百辆迎归。其实富春六娘拜寒云为老头子,只是酒后一句戏言,主要是张长腿的手下大将毕莘舫庶澄,到上海洽公,颇昵六娘,名为在火车上住宿办公,实际昼夜都在六娘香闺流连起腻。寒云恐怕惹出是非,所以才跟她断绝交往的。寒云常自比陈思王,有一次梅兰芳在上海大舞台演出《洛神》,有人怂恿梅畹华情商寒云爨演曹子建,寒云初颇意动,经再三考虑,恐遭物议,拒绝登场。所以有人说寒云一生放浪不羁,其实临到大节他是丝毫不苟的呢!

    民国二十年三月间他以猩红热不治,享年四十有二。幸亏潘馨航笃念旧谊,把他丧事倒也办得风光旖旎,灵堂里挽联、挽诗,层层叠叠多到无法悬挂。其中梁众异的挽联是:“穷巷鲁朱家,游侠声名动三府;高门魏无忌,饮醇心事入重泉。”贴切允当,可以说是最出色的一挽联了。黄峙青有两首七律挽诗,其中“风流不作帝王子,更比陈思胜一筹”两句,直把寒云心事一语道破,寒云地下有知,应当许为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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