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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小说网 www.hbtxt.com,最快更新徐志摩小说选最新章节!

    珰女士在前房已扣好了大衣,揿上了手提包,预备出门到车站,忽然又跑回亭子间去,一边解着衣扣,从床上抱起啼得不住声的两个月孩子,急匆匆地把他向胸口喂。孩子含上了自己母亲的奶就不哭,摇着一支紫姜似的小手,仿佛表示快活。但这样不到一分钟她又听到前房有脚步声,她知道是黑来了。她想往外跑,但孩子那一张小口使劲地噙住了娘的奶头,除非她也使很大的劲就摆脱不了这可爱又可怜的累赘。黑准有消息,听他那急促的脚步声就知道。他不说他再想法到崔那里去探问口气吗?要是有希望倒是最简捷,目前也省得出远门撞木钟去。但如果这一边没有转机,她这回去,正怕是黑说的,尽我们的本分,希冀是绝无仅有的了。她觉得太阳心里又来了一阵剧烈的抽痛,她一双手机械地想往上伸,这一松劲几乎把怀抱着的孩子掉下了地。她趁势缩退了胸口,把孩子又放在床上,一转身跑回了前房去。

    黑站在火早已完了仅剩一些热气的壁炉前低着头,她走进房也没有注意。珰女士先见到他的一只往下无力的挂着的手,分明冻得连舒展都不能自由了的,又见到他的侧脸,紫灰的颜色,像是死:她觉得眼前一暗,一颗心又虚虚地吊了下去。她再没有能力开口,手脚都是瘫软了的。她在房门口停着,一手按着一个不曾扣上的衣纽。

    风越刮得紧,雪越下得密,她觉得她内心的一团火烧得更旺,多量的热气散布到四肢白骸,直到毫发的顶尖。“你们尽来好了,”一个声音在叫响。一种异常的精神的激昂占住了她的全身。你们尽来好了,可爱的风,可爱的雪,可爱的寒冷,可爱的一切的灾难与苦痛,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才有的;我不怕;我有我的泼旺的火,可以克制你们一切的伎俩。你们不要妄想可以吓得我倒,压得我倒!我是不怕的,我告诉你们:她觉得胸堂里汹汹的嗓子里毛毛的有一股粗壮的笑要往外冲,要带了她的身子望高空里提。这笑就可以叫一切的鬼魅抖战,她想,心头一闪一闪地亮。

    这世界,这年头,谁有头脑谁遭殃,谁有心肠谁遭殃。就说蘩吧,他倒是犯了什么法,作了什么恶,就该叫人直拉横扯的只当猪羊看待?还不是因为他有一副比较活动的头脑,一副比较热烈的心肠?他因为能思想所以多思想,却不料思想是一种干犯人条的罪案。他因为有感情所以多情感,却不知这又是一种可以成立罪案的不道。自从那年爱开张了他的生命的眼,他就开始发动了一种在别的地方或别的时间叫作救世的婆心。见到穷,见到苦,他就自己难受;见到不平,见到冤屈,他就愤恨。这不是最平常的一点人情吗?他因为年轻,不懂世故,不甘心用金玉的文章来张扬虚伪,又不能按住他的热心,躲在家里安守他的“本分”,他愈见到穷的苦的,他对于穷的苦的愈感到同情与趣味,他在城市里就非得接近城市的穷苦部分,在乡间也如此,他一个人伏在没有光亮四壁发霉的小屋里不住地写,写他眼里见到的,心里感到的,写到更深,写到天光,眼泪和着墨。文字和着心肠一致地热跳,直写到身体成病,肺叶上长窟窿,口里吐血,他还不断地写——他为什么了?他见到种种的不平,他要追究出一些造成这不平世界的主因,追究着了又想尽他一个人的力量来设法消除,同时他对于他认为这主因的造成者或助长者不能忍禁他的义愤,他白眼看着他们如他们是他私己的仇敌——这也许是因为他的心太热血太旺了的缘故,但他确是一个年青人,而且心地是那样的不卑琐,动机又是那样的不杂,你能怪着他吗?好,可是这样的人这世界就不能容忍:就因为他在思想上不能做奴隶,在感情上不能强制,在言论上不作为一己的检点,又因为他甘愿在穷苦无告的人群中去体验人生,外加结识少数与他在思想与感情上有相当融洽的朋友,他就遭了忌讳,轻易荣膺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头衔,叫人整个的无从申辩,张不到一个正当的告诉的门缝儿,这样送了命也是白来,如同一个蚂蚁被人在地上踏死,有谁来问信——哼!这倒是一个什么世界!

    还是黑的身子先动,他转过脸望着她,她觉得他的笑容,也是死灰的——死灰的微笑散布在死灰的脸上,像是一阵阴凉的风吹过冻滞的云空。惨极了!我懂得那笑容,我懂,她心头在急转,你意思是不论消息多么坏,不论我们到什么绝境,你不要怕,你至少还有我一个朋友,你不要愁,即使临到一切的死与一切的绝,我还能笑,我要你从我这惨淡的笑得到安慰,鼓起勇气。

    话是说出了口,但她再不能支持全身的虚软,好在近边一张椅子上坐下了。

    珰女士这样想着觉得身飘飘的仿佛在蔓草路上缓步地走着,一身的黑纱在风中沙沙地吹响。还有一个人和她相并地走着,那是黑。手抱一束憔悴的野花——他们是走向蘩的埋葬处。她眼前显出一块墓碑,上面有一行漆色未干的红字:“这里埋着一只被牺牲的羔羊。”她在草堆向那碑石和身伏了下去,眼泪像是夏雨似的狂泻,全身顿时激成了一堆不留棱缝的坚冰。

    珰女士独自在黄昏的街边上走着。雪下得正密,风也刮得紧,花朵在半空里狂舞,满眼白茫茫的,街边的事物都认不清楚。街上没有车,也没有人。她只听得她自己的橡皮鞋在半泥泞的雪地里吱咯的声响。她的左手护着一件薄呢大衣的领口,(那件有皮领的已到了押店里去,)右手拿着一瓶牛奶。奶汁在纸盖的不泯缝处往外点点地溢出,流过手背往下滴,风吹上来像是细绳子缚紧了似的隐隐生痛,手指是早已冻木了的。孩子昨晚上整整的哭闹了一夜,因为她的奶也不知道怎么的忽然的干了,孩子的小口再使劲也不中用,孩子一恼就咬,恨不得把这干枯的奶头给咬去,同时小手脚四散地乱动,再就放开口急声地哭,小脸小脖子全胀红了的。因为疼孩子就顾不得自己痛,她还得把一个已咬肿了的奶头去哄它含着,希望他哭累了可以睡,因此她今晚又冒大雪出来多添一瓶奶。

    珰女士打了一个寒噤,像是从梦魇里挣醒了回来,一辆汽车咆哮了过去,泥水直溅到她的身上,眼前只见昏暗。她一手还是抓紧着那冰冷的奶瓶。两条腿则还在移动,但早已僵得不留一些知觉。她一只手护紧她的胸口,护住她的急跳着的心。这时候只要她一放松她自己,她立即可以落在路边,像一捆货物,像一团土,飞出了最后的一星意识,达到了极乐的世界。但是她不,她猛一摇晃,手臂向上一抬,像是一只鸟豁动它的翅膀,抬起了头,加紧了步,向着黑暗与风雪冲去——一个新的决心照亮了她的灵府,她不愁没有路走,不怕没有归宿。最后的更高的酬报是在黑暗与风雪的那一边候着,她不停顿地走着。她不停顿地走着。

    珰女士一头想,在悲苦与恚愤中出了神,手里的那个字条已经被挤捻成细小的末屑散落在身上都没有觉得。“当然”,她又继续想,“当然,各人有各人的见解:蘩的过错是他的迳直,思想是直的,感情,行为,全是直的,他沿着逻辑的围墙走路,再也不顾这里头去是什么方向,有没有危险。但我说他‘直’是因为我是深知他的,在有的人断章取义的看也许要说他固执,说他激烈,说他愚笨。也许这些案语都是相当对的,现在果然有飞来横祸惹上了身,要是没有救,惋惜他的人自然有,同时也尽有从苟全性命的观点来引以为戒的。且不说别人,就我也何尝在某一件事上曾经和他完全一致过?也许一半因为我是女性,凡事容易趋向温和,又没有坚强的理智能运用铁一般的逻辑律法取定一个对待人生的态度,也是铁一般坚实。记得我每回和他辩论,失败的总是我,承认了他的前提就不能推翻他的结论,虽则在我的心里我从没有被他折服过。他见到穷苦,比方说,我也见到穷苦,但彼此的感想可就不同。我承认穷人的苦恼,但我不能说人不穷苦恼就会没有。种类不同吧,在我看来苦恼是与生俱来不论贫富都有份儿的;方才那抱着死孩的穷人当然苦恼,但谁敢说在风车里咆哮过去的男女们就能完全脱离苦恼;再有物质上的苦恼固然不容否认,精神上的苦恼也一样是实在。我所以只感到生的不幸,自认是一个弱者,我只有一个恻隐的心;自己没有什么救世的方案,我也不肯轻易接受他人的。我把我自己口袋里的钱尽数给了我眼见的穷苦,哪怕自己也穷得连一口饭都发生问题,我自分也算尽了一个有同情心的生物的心,再有我只能在思索体念这些人们的无告,更深一层认识人生的面目,也就完了。他可不然:第一他把人生的物质的条件认是有无上的重要,所谓精神的现象十九是根据物质生活的;第二他把贫富的界限划得极度的严;第三他有那份辩才可以把人间百分之九十九的不幸与蹊跷堆放到财富支配不得均匀与不合公道的一个现象上去。他多见一份穷苦,他愈同情于穷苦;他愈同情于穷苦,他愈恨穷苦,愈要铲除穷苦;跟着穷苦的铲除,他以为人类就可以升到幸福的山腰,即便还不到山顶。这来他的刀口就瞄准了方向。我不服他的理解,但我知道他的心是热的。我不信他的福音,但我确信他的动机是纯洁的。如今他为了他的一份热心,为了他的思想的勇往,在遭受了不白的冤枉!

    来你不在。孩子睡得美,不惊他。跑了一整天,想得到的朋友处都去过。有的怕事,有的敷衍,有的只能给不主重的帮助,崔是无可动摇,传来的话只能叫你生气,他是那样的无礼。我这班车去××,希望能见到更伟大的上峰,看机会说个情讲个理,或许比小鬼们的脸面好看些也说不定,你耐心看着孩子,不必无谓躁急,只坏精神,无补益。我明晚许能赶回。黑。

    我心里真害怕,这预兆不好。可怜的黑,为朋友害折了腿怕也是白费。最可恨是崔,他这回的威福我怕是作定的了。他还饶不过我。竟想借此同时收拾我。哼,你做梦,恶鬼!我总有那一天睁大了眼看你也乖乖地栽跟斗,栽你自己都不相信!蘩,我几乎愿意你死,愿意你牺牲,愿意你做一只洁白的羔羊,把你全身一滴滴无辜的血液灌入淫恶的饕餐的时间的口!……

    怎么样了呢?她问。

    她觉得她的前额滋生着惊悸的汗点,但她向上举起的手摸着的只是鬓发上雪花化了水的一搭阴凉。她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我这是疯了还是傻了?”她大声地说。“就说现在还没有”,她想:“照这样子下去要不了三五天我准得炸;”这是一个什么世界,哪儿都是死的胜利?听到的是死的欢呼,见到的是死的狂舞,一切都指向死,一切都引向死。什么时代的推移,什么维新,什么革命,只是愚蠢的人类在那里用自己骨肉堆造纪念死的胜利的高塔,这塔,高顶着云天,它那全身飞满的不是金,不是银,是人类自己的血,尤其是无辜的鲜艳的碧血!时间是一条不可丈量的无厌的毒蟒,它就是爱哺啜人类的血肉。

    她知道希望还没有绝。一个黑,一个她,还得绷紧了来,做他们的事。奶孩子终究是个累赘。黑前天不说某家要领孩子吗?简直给了他们不好吗?蘩即使回来也不会怪我。他不常说我的怀孕是一个极大的错吗?他不早主张社会养育孩童吗?很多母亲把不能养育的骨肉送到育婴场所或是甚至遗落在路旁。那些母子们到分别时也无非是母的眼泪泡着孩子的脸,再有最后一次的喂奶!方才那一张小口紧含着ru头微微生痛的感觉又在她的前胸可爱的逗着,同时鼻子里有一阵酸——喔,我的苦孩子——

    她将近走到寓所时,忽然瞥见乌黑一堆在家门口雪泥揉泞的石级上寓着。她心里一动,但脚步已经迈过。“不要是人吧”她飞快地转念。更不犹豫,她缩回三两步转向那一堆黑黑的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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