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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毫没有损失的样子。

    他心里怀着一种欢喜,又躁急,又不安,弄得坐也不好,立也不好;甚至像手足无所措的样子。睡眠的钟声响了,他才安闲,好像解去了一件重大的心事;他忙的摊了被褥,垂下帐子;他在帐中还注意同室的人觊觎他没有?像是帐中藏了一件无价的奇珍。灯光熄了以后,他稍稍清净一点;轻轻的在枕边探索一下,那个纸包没有逃去。于是他的头搁在枕上,动也不动,心里一刻不停的默念着:“今夜梦中与毛大相会!”念了又念,念了又念,差不多快念过五更了。

    这时他觉得有些疲倦了,便朦胧地睡去。忽然他好像在故乡的一处庙宇的广场上玩,看见毛大在前面走过,他忙的喊她:“毛大,毛大!”

    “哦,你几时回来的?”她回转身来走近他。

    “前天回来的。”

    他觉得毛大一点没有变更,还是五六年前的样子;于是他拉了她的手,进到一所高大的殿堂里;又走到里天井,进一间藏柴槁的小屋子;他们俩坐在柴槁上,发现了许多吃的东西:什么饼干呀,蜜糕呀,什么水梨呀,苹果呀,堆了一大堆。他们俩欢喜极了,不管是谁的东西,拿来任意大嚼。

    这时他的一双眼儿,红赤赤的痴望着毛大;显露出一种性的饥荒,生理上的机能也突然奋发了。他一看对面的毛大,眉儿眼儿什么多美;她像会到何本的意思,也露出种种的媚态,于是他像奔牛似的扑上去。……磟的一声,把他惊醒了,他依旧在寄宿舍里;日光浸到窗上了,他忙的换了衣服起身。

    他到洗漱处去,几个同寝室的人,正在谈论他昨夜怎样梦呓,怎样呼喊。他像负了重病似的,没有气力和他们争论;心里只是藏着一个秘密,始终惊异那本秘术书上的神奇。

    以后他的早熟的心情中,生起了一种无名的烦闷,把他的胸坎圆满地占据住了;他昏昏然醉酒般的不能自主,他的纤细的神经,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第三部死与热病何本在上海的一个中学里毕业后,他又考取了北京的N大学。在北京混过了五年,好像昨天的事。今年在N大学毕业了,他的年纪也长到二十一岁了。自从他到北京去后,这回暑假毕业回来,算是第一次归到故乡。

    天气烦热,他也不想往外,只是在家中看书消遣;就是亲戚朋友们来问候他,他也觉得乏味极了。他虽是二十一岁的年青人,但是几年来经过都会的豪华,一切希望尽付乌有了;回想起来只有些悲欢离合的薄影,现在的情怀,较中年人都平淡,几乎成枯寂的老僧了。他觉得在家乡住在与市声隔绝的老屋里,非常称意呢!

    一天下午,他挟了一册外国文的杂志:在走廊里赤着足,靠在藤椅上休息。历年替他家里做工的那位李正常来了,走近他招呼了一声,手里提着什么东西似的,往内室去;一忽儿他回出来,欣欣然问何本说:“小先生,你才回来的吗?”

    “是的。”

    “多年不见了,你长得这样大,我听说你要做官了?”

    “那有这样话。”

    “你别瞒我,你小时候我常常抱你买糕饼给你吃的;现今你做了官,你要荐我做一个管门人呢。”

    “像我这不懂事的人,那会做官呢!”

    “不,你看那方言馆出身的人,都做官了;你别客气。”

    “小先生,我听说你的妈妈选了H乡桂翰林的小姐,给你订婚了。”

    “不,不,……不!”

    他一句话答不出来,他的胸中千情万绪,乱丝般的缠扰着;李正常看他没有神思,便辞别退下。他稍稍镇静了一点,他想到李正常的额上,刻着一条条深刻的皱纹,露出他的劳苦一年年增进的特征;不由得起了深的同情。他的话多少带些应酬味,然而对于何本的热爱,期望,一种纯朴而深厚的高谊,使何本感激无地了。

    这几天来,何本每天听得像李正常那样的话;尤其今天他起了一种特异的感情,自言自语的说:“忠厚的长者们哟!像我这样一件废弃的东西,不配你们的厚爱,也不配你们的期望。啊,啊,我恨不得把十年来的无聊,放浪,尽情的告诉了你们,你们定会拍案大呼,把我骂得鲜血淋漓。然而我那有勇气来告诉你们,惊动你们纯朴的精神;使你们为我抱着失望,愤恨,不平,怜惜。我也没有这个忍心,你们也不要挂记我这无益于你们,也无益于世的破东西哟。”

    他说完了,又要到订婚的话,立刻联想起,那位李正常的女儿毛大好像站在他的前面,一双水汪汪的眼儿,对他凝望着;他昏醉得不成样子,像是浑身汨没在她的一双水汪汪的眼儿里了。拍的一声。他手里拿的一本外国杂志落下了,惊醒了他的一刹那间的迷幻;他觉得仍是一个人坐在藤椅上。

    这时他的母亲移了一个凳子来,坐在他近旁;他装做没有事的样子接待她。她是一个中年的仁慈妇人,对他望了一望,心里觉得异常欢喜;便问他说:

    “本本,你身体舒服吗?”

    “我觉得回来了很好。”

    “一个人第一件幸福,是没有毛病。”

    “是呀!”

    “你回来的半个月以前,这里时疫毛病流行得很厉害。”

    “没有人家遭难吗?”

    “有的,邻近的王伯章也死了,张师父也死了;西村的杨阿二也死了;就是刚才来的李正常的女儿也死了。”

    “那个女儿也死了吗?”他听到这里,非常紧张,像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

    “是的,也是死在时疫里的。”她的母亲说完了,就有仆人来喊他们去晚饭,把这个谈话折断了。

    他一个人,睡在一间空旷的寝室里,明月照在对床的纸窗上,银灰色的,惨白色的,好像幻了一双水汪汪的眼儿对他望。窗外的夏虫声,唧唧地,哜哜地,好像幽魂的哭泣。他想到死去了的毛大,不由得悲感并来。

    “唉,你这活泼泼的处女,暝目长眠了!你这无罪的处女,竟会瞑目长眠了!啊,啊,举世都是行尸走肉们,扮出了男女老少,热闹地演那怪丑的喜剧。天啊!天啊!你还留着我做旁观者吗?可是我看厌了,听厌了;你快来引导我到所爱的人前。……”他默默地自语了一回,左右转侧,通夜没有睡觉。

    第二天清早,他穿了衣服,一直踱到门外,沿着市梢西往;走了二百步的光景,西村————毛大的村子涌在他的眼前了。他十年前时时和她在这条路上来往的;道路没有改变,他的伴侣已成陈死人了。他站在路旁神经迟钝,忘记到这儿来干什么事了。离他不远有两三处新封土的坟墓,送到他的眼前;他才想到来找一个毛大的坟墓。他想:这两三处的新坟,不知道那一个是毛大的?满贮着一腔眼泪,洒到何处?他忍不住了,一滴滴的落下来,顺了风儿,低低的说道:“像你那样的人会死吗?真是天道逆行,无所忌惮,怎不令人切齿痛恨呢!”你死了,我才觉得有许多对不起你的地方;我在这里对你忏悔罢。我自从离去故乡,起初几年我还把你的影儿藏在心坎里;刻刻不忘;后来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渐渐的淡下去了。我在一个大都会里,一时被妖艳的妇人戏弄玩狎的时候,你定在空房哭泣啊,我还有怎样的面目来见你呢?

    “如果我不离去故乡,不进学校,我想我现在也是一个少年农人;我娶了你,何等美满,何等甜蜜,你也不会死,我也不会漂流到这样田地。啊,学问有何用?徒然扩大了人的空虚的奢望,把一切美好机缘投在枯井里了。

    “求你饶恕我罢!求你饶恕我罢!……”他说到这里,有几个上市的人,在这路上经过。他止住了声息,欠伸了一回,装做深呼吸的样子;村子的矮屋浓荫,背后衬托着一片无涯的田野,一丝丝的田陌网罗般的呈在他的眼前;他喝了一服自然的清凉剂,似乎清醒了一大半。远处一个年青的女人,慢慢地走来;穿的素色的上衣,乌黑的裙子;她一双圆活的眼儿,上下莫定,时时注望他;走近了他,便低倒头看在她自己一双高高的乳房上,害羞地绕道过去,进这村子的前门。他呆呆的目送她进去,至于不见;他发着寒颤又是自言自语的说:“依旧一双水汪汪的眼儿!……她是毛大;……是了,她没有死。……她明明死了,除非……除非我见鬼了。……不,不,白天里那会……”他断断续续地说了一番,交着二腕抱住什么东西似的,一双脚也笨重不灵;他心里起了一层无名的恐怖,鼓出残余的勇气,走回家去。

    他的母亲正是候在门外,教他去吃早饭;看见他这副神情,有点奇异,便问他:“老清早你到什么地方去的?”

    “我去散步的。”

    “你觉得冷吗?”

    “不,不,我今天见鬼了!那个李正常的毛大,在我面前走过。”

    “那里是鬼呢?”

    “我昨天说她死了。”

    “不,毛大没有死,毛大的妹子死了。”

    “她没有妹子的罢?”

    “你出门了多年,当然不知道她有妹子的;毛大今年春天出嫁的,她的妹子也有六岁了,恐怕你完全不知道呢。”

    “是吗,是吗?”

    你听得这番话,心里放宽了一些;但是神经麻木,只是发出不自然的干笑声。一忽儿全身的血液,都聚在他的脑髓里,一步紧一步的震荡着;他的眼前暗了。

    当夜他发了热病,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闭了眼儿,任那急促的呼吸,安排他的腹部运动。他的深红的嘴唇,半开半闭地时时颤动着。在这模模糊糊的灯光里,他只见眼前,周围,充满了无数的小的大的水汪汪的眼儿;那些水汪汪的眼儿,又像变变地飞来飞去,无孔不入。他在静候着这一场妖异的究竟。

    十二年八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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