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趣了!”

    “真的,我望你成功,不但望你,并且扶助你成功;我若在你的地位,早已进行了,实在我很欢喜她。”

    “那我何必鹊巢鸠占呢?”

    “不,我和你一体的,我的生命可以说寄在你的身上;你的得失就是我的得失。”

    “这种话你去对她说罢。”

    他们谈得倦了,便各自建造甜蜜的梦境,在这里成就了他们日有所思的一切!街上的声音没有了,只有二人枕边的手表声咄咄咄咄地叹息。

    二

    纪恺的寓所在北车站的附近,离迈贞的家也不远。第二天谈甘便从N旅馆搬住到纪恺的家里,白天里纪恺到交涉使署去干公事,谈甘整天的坐在纪恺家看书,他好像不耐到外边去奔走;天气又是这样热,使他神经昏乱,身外的一事一物都有催睡的引力似的。等到晚上清醒了,便同了纪恺到静安寺路去访问迈贞,一同到天韵楼去乘凉,或是到电影院去看剧,————差不多每天这样按着课程去做的;三人中有一个有事了,才间断一二天。

    迈贞同他们二人玩的时候,有时独身,有时带了她的弟弟,若是带了她的弟弟同去,总是到静安寺路,二人一同送去,她的母亲也在等候着。有时她的父亲也在,总是非常感激他们二人的,因为谈甘逢到她的弟弟同来,总要买许多东西送给他。她的弟弟不来的时候,她回去时是到靶子路的;平日她有种习惯,不欢喜坐电车,也不欢喜坐黄包车;二人也徒步送她回家,谈甘照例买些吃的东西带到家里,送给她的弟弟;所以她的弟弟对谈甘的感情,格外甜蜜。他的微小的心情中,又经验了当年日本人对他的情意,他于是信实谈甘是日本人了。迈贞和她的父母本来很爱这孩子的,因而对于谈甘也加上了一层的厚意了。

    月亮浸在黄浦的江心,这两个月里,岸上稀少的行人中,时时夹着谈甘纪恺和迈贞的影儿;这是他们送她回去的时候。由黄浦滩折返苏州河畔,沿河兜到靶子路她的家里,每次回去总这样绕远走的。他们在路上有时谈一点笑话,有时评论人家,有时谈些身世的事,为悲为欢没有一定。在这里纪恺几次劝迈贞和谈甘东渡,她有点动心了,她也愿意照办了;但是要求她父母的同意。她回去说了以后,她的父母要晤见纪恺和谈甘当面商量;于是约了一个日子会面。

    这约好的一天,谈甘和纪恺到迈贞的家里,她的父亲有事不能回来,他的母亲对纪恺说:“她说要跟谈先生上日本去念书,这是一桩很好的事,她的爹也应许的;可是她年纪还轻,事理不大明白,而且她还没有和人家做亲眷。……”说到这里又向谈甘:“一切的事总要请谈先生照料的。”

    “伯母你尽量放心,这位谈君是非常忠实的一个青年,近来我们一块儿玩,迈贞定会知道他的性格了。”纪恺这样说,望着谈甘。

    “女子上日本去读书的很多,去了之后,她们另外有女子的寄宿舍,也非常便利,伯母你放心罢。”谈甘这们说了。她的母亲便笑着答道:“横竖费你的神,你好好指导她!”

    “……”

    “妈妈你既应许,那么是了!别多说闲话。”迈贞在旁边觉得没意思落场,便这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于是搁起了这个问题,讲些别的,一忽儿他们便辞别了出来。

    他们二人在路上谈这件事。

    “纪恺,我以为这事不会成就的,真是出人意料的了。”

    “我早料到顺手的,迈贞对于你本来没有问题;你看她母亲的话里有多少深意。口完口完口完!你……的幸……运来了。”纪恺向谈甘说到这里,面上露出一层沉痛的欢喜。

    “这原是你的力量,他们也只信实你的话。”

    “这倒是实在的话,虽然我从此没有挂碍,以后要变成你们俩的保护人了。你记得吗?平时你和她戏谑的时候,她总是来告诉我的,你们去了以后,她受了委曲怕也会写信来告诉我的。啊!我何等的可夸呀!”

    “回国有二个月了,快要东去了,这二个月中怎知道有这样的收获。”

    “老谈啊!只是苦了我,从此人间天上,你们尽量的欢乐,我是尽量的苦难。”

    “你的器量本来很大,同时也极小。”

    “这是所谓圣人凡人的中间,介着一个我。”

    “那你应该做圣人。”

    “可是根器太浅呢!”

    “……”

    他们觉得愈谈愈远了。

    纪恺提议选择一天,到离去吴淞不远的一个小城里去玩,当是临别的纪念;谈甘与迈贞也很同意。

    这一天他们约了,同往北车站乘上吴淞车,迈贞和谈甘并肩坐着,纪恺在她们的对面占了一个座位。他看看他们,只是低了头一声不作的在想。————有一天在迈贞的家里,她的母亲教她的弟弟来招呼我们,指着谈甘说:“叫这位哥哥,”指着我说:“叫这位伯伯。”啊啊!我只是比谈甘大了七八年的年纪,他就占有衔头。……有一天她的母亲教她的弟弟来给我们接吻,他只是给谈甘接了一个吻,便不肯到我这里来。啊啊!你这小小的一个,谁教你这样的,除非有运命的主宰。……有一天谈甘偶而发热,在痰中咳出血来,迈贞见了告诉她的母亲,第二天她的母亲见了谈甘,教他如何休养,如何服药,如何细心,如何防遏;真是体贴入微了。啊啊!我所有的一切隐痛,有谁知道呢?……他这样温过了几件刺心的事情,火车已到炮台湾了。

    他们下了车,纪恺最先跳下月台,接着谈甘也跳下了!迈贞立在月台上喊着,谈甘便转身过去抱了她下月台。纪恺只望着发呆。这时一群黄包车来接他们三人,他们选坐了,车夫飞也似的向着不远的小城里去。

    三

    这所小城,从前纪恺与谈甘曾在这儿念书的,所以很熟悉;他们走进南门,那些陈旧的店铺像是旧相识,迈贞也稀罕的望着。穿过了西门,走进古庙似的一所书院的旧址,他们就在这里歇息。

    天光晚了,这久已空旷的书院,尤其显出荒凉岑寂。

    他们从客厅里搬出几把藤椅坐在庭前;甬道的两旁树木花草,蚊虫在这里奏出微细的音乐。仆人端了茶来,纪恺一喝而尽。像从梦里醒来,睁出眼儿向着谈甘与迈贞望了一歇,便又吩咐仆人弄酒菜。迈贞并坐在谈甘的傍边,教他唱长生殿的歌曲。

    “今天是七夕,唱这曲子很好。啊,我三年前在这里一个人孤寂地住了十多天,风静小庭砐泣夜,月明古寺鬼窥人。

    这就是那时候得到的二句诗。”纪恺说到这里,迈贞不由得起了寒颤;她忽而离着坐位喊道:

    “不好了,不好了!”说着把她的裙子乱扑,一条七八寸长的百足虫落到地上,谈甘忙的踏了一脚。她接着说:“我最害怕是百足虫,小时候几次被它咬伤皮肤。你看它的身体踏做了二段,还会蠕蠕地不死呢。”

    “这是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谈甘插了一句话,她由是狠命地去踏了几脚。纪恺又呆了,“啊,这是我的命运!”他想要说出,终于止住了。

    仆人在庭前燃上了灯罩,搬上酒菜。迈贞觉得这时有异样的欢乐,她和谈甘讲些日本的事情。纪恺有时插几句话,总是不很高兴似的。后来他兴奋了,只管喝酒连了十多杯,他的脸儿苍白得不成样子,眼泪一滴滴的落下来;被迈贞与谈甘也觉察了,便劝阻他,他不但不听,并且喝得更厉害了。谈甘抱着了他,吩咐仆人撤去酒杯,他才伏在台上嘤嘤地大哭。

    迈贞看了这种情形,心里便不舒服起来;想要回去,而纪恺的哭声更加大了。谈甘扶着他离去酒席,开了走廊的侧门,踱到草地上;迈贞跟在后面。纪恺对了天空的明月忽又发笑起来。迈贞便说:“我心悸还没止住,你真吓得我死去活来!”

    “小姐,对不起!……”纪恺向她鞠躬赔罪,他便挥了臂儿,蹒跚地上泥山去,谈甘忙的扶着他。

    “回去罢,回去罢,上山去干甚么?”迈贞又惊惶地喊了,纪恺不听,她没法,只好拉了谈甘衣角一同上山。到了山顶上,谈甘依旧找着他,他又向了天空自言自语地说了许多恨懑的话。

    “不如一死!不如一跃而死!……痛快,痛快!”最后他喊了,想要跃下,谈甘止住他了。迈贞催促谈甘扶他下山,他还是三翻四覆的不愿意去。

    “好了,好了,今天我乘兴而来,料不到如此田地的。”迈贞抱怨地说了,纪恺听后,便顺从着谈甘下山去;回到客厅里,整了衣冠,便雇了车子回到炮台湾。

    旷野的夜风把纪恺的酒意吹醒了一半。他们坐上火车,这一厢车子里,只有他们三人;纪恺伏在案上瞌眠,对面谈甘和迈贞并坐着。他们俩的面庞与面庞紧紧地贴住,在商量下星期到东后的事。然而纪恺时时醒来,偷望他们俩的。

    倏忽地路程经过了一半,纪恺醒得多了;他望着窗外苍茫的夜色,迅速地过去,大地与他的心情同样的沉默,孤冷。回转头来,看见谈甘与迈贞甜甜蜜蜜的低语。他想:虽然我在这里,他们俩的心目中早置我于度外的了;想到这里对他们鄙视了一下;不由得心里起了抱恨他们,怀怨他们,厌恶他们;这些意念在他的心里酝酿许久,终于生出仰慕他们,助成他们的反感。车子忽然停止了,他的心潮也止住了。

    他们在北站下车,他们俩依旧送她到家里;这时她的母亲候在家里,听得纪恺酒醉,就拿出醒酒的药品给他吃了,他捧了头儿在思度,坐了一歇,果然觉得更清醒了。

    由是辞别出来。

    冷落的街道上,声息全无;他们踱回去,谈甘走在前面,纪恺愤懑地在他的背上击了几拳;他回过头来说:“你为什么打我,你又醉了吗?”

    “不。我早醒了,你们在车子里好快活呀!我要报复。”

    “那你尽量报复罢!”

    “别生气,说说笑罢了。”纪恺愤懑的神情又平和了。

    “其实……”

    “好朋友…”

    第二天纪恺害病了,他不能起床。一间狭隘的房间里,他的夫人侍候在床前;谈甘也在,但看着纪恺睡在被窝里,二眼深深的陷下,发出微弱的目光;他对他的夫人望了一望说:

    “有了你,我总没有出头的日子了!我全身痛苦,都为有了你;啊,啊,你这前世的冤魂!苦扰到我这般地步。”他说后又转身背着他的夫人,他的夫人只是默默地流泪。他又回过来断断续续地对她说:

    “然而我辜负你了,你为了几个孩子,天天辛苦;从没享过怎样的乐趣;怎样的华贵;你尊我如帝王,你自视如婢仆;我真对你不起。……我太忍心了!我的病好了以后,定然和你到外边去玩。……”他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便如睡非睡的沉默着。谈甘觉得没意思了,也退出去。

    过了两天,他的病越发厉害了;他的夫人在外室调药剂。谈甘坐在他的床前看护他,谈甘靠在床架上看书,时时注望他的面颜;他醒过来看见谈甘,便又兴奋起来;想要爬起来,可是没有力量。谈甘止住了他,他睁着眼儿,落下几点眼泪,摇摇头对谈甘说:“朋友,这回我不会好了。如其我死了,你赶速想法与迈贞实现事实,我在阴间还会帮助你们:若是她为别人得去,我要化为厉鬼,弄得这一个人不死不活的受活地狱。朋友!你别要忘记呢。”他说后又像清醒了一些。

    “不关紧的,你安心养病罢!无论如何我总听你的话。

    ……”谈甘没有答完,他又昏昏阵阵地说乱话了;他的话也听不懂,只是模糊中带着“迈贞”的名字。

    又过了两天,谈甘到纪恺的家里去望他,觉得他的病更厉害了;谈甘叫他,他停了瞳子凝望,已昏迷不省人事。他的夫人坐在旁边流泪,把一张破纸,递给谈甘说:“请谈先生看一看……他昨天夜里写的……写的甚么?”谈甘接了看下:“迈姊:我的运命正是你所畏惧的百足之虫,我现在死了,可是还没有僵。我所等待的,要你在我冰冷的脸上,给我一个热烈的吻,那么我便安全地僵去。我所请求你的,我想你或也愿意的罢!谈君是我的好朋友,我和他是一体的;将来你与他成了事实,也可说是我的幸福;有他我虽死如不死,我这请求你的,谅他也不会阻止的罢。————啊,末日临到我身上了,我只渴望着最后的温慰。纪恺上”

    这些话写在纸上,字迹潦草,谈甘认了半天才得看完;脸色苍白,心中不由得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勉强把这信折袋起来,回出去,想到迈贞家里商量。待他跨出门口,忽然纪恺夫人的哭声发作了;大约纪恺在这时物化了。

    十一年十二月三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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