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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小说网 www.hbtxt.com,最快更新驼庵传诗录最新章节!

    一、世法与诗法

    余自谓:诗作不好是因为知道的世法太多,世法使我不能为诗,诗法使我不能入世。学道要多了解人情,了解人情可以多原谅人,疗治自己的荒唐和糊涂。

    涅克拉索夫(Nekrasov)说:

    争斗使我不能成为诗人,诗歌使我不能成为战士。

    (《致济娜》)

    而N氏已能把战斗精神表现得有诗之美。如此,则世法当亦能以诗法表现。

    想学诗,第一须打破世法妨害诗法之观念。

    杜工部“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不见》),此不但是说李白,简直“夫子自道也”,说自己。老杜有诗云:

    郑公樗散鬓成丝,酒后常称老画师。

    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

    仓皇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

    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

    此诗之序亦甚佳:

    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

    此首《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多用笔画多的字,笔画多形象化了内心的复杂与沉重。郑虔诗、书、画三绝,人甚好,而世人只认得他会画。诗中老杜以为人死尚可,无奈者死于中兴时也。《水浒传》第二十四回武大郎说,我兄弟说的话“是金子言语”。老杜诗亦如此,是真话,金子言语,而笨。此诗诗法与世法不调和,诗法、世法调和者为渊明。

    老杜又有两首《醉时歌》,皆好,一在七古,一在七律。老杜《醉时歌》七古中句:

    德尊一代常坎坷,名垂万古知何用。

    这不是诗,这是散文,然而成诗了,放在《醉时歌》里一点不觉得不是诗,原因便在其音节好。能抓住这一点,虽散文亦可写为诗。散文写成诗便因其字音是诗,合乎诗的音乐美。[1]而学老杜者多不知此,仅韩文公能知之,如韩文公《山石》诗之“黄昏到寺蝙蝠飞”、“芭蕉叶大栀子肥”等。韩文公之后宋苏轼有一点,但有志而学不足以济之;黄山谷有一点,但学深而才不足以济之。诗中发议论,老杜开其端,而抓住了诗的音乐美,是诗。苏、黄诗中发议论,则直是散文,即因诗的音乐美不足。韩学杜,苏、黄学杜、韩,一代不如一代。

    老杜虽感到诗法与世法抵触,而仍能将世法写入诗法,且能成为诗。他看出二者矛盾、不调和,而把不调和写成诗了。陶渊明则根本将诗法与世法看为调和,陶渊明根本看得调和,写出自然调和,“种豆南山下”一首(《归园田居五首》其三),不是诗而成诗了。人就当如此过,看东西就当如此看。以诗所写的方面多,老杜可为“诗圣”;若以写诗的态度论,当推渊明为“诗圣”:老杜看为不调和,而写出调和;陶诗将诗法、世法根本是看为调和。陶诗有云:

    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二)

    二句真是有力。李、杜写诗使力、用力,而有时不是真力。储光羲、王维、孟浩然等写田园,是写实的、客观的。陶渊明写“种豆南山下”,渊明“种豆”一事,象征整个人生所有的事,所有的人,所有一生的事。而陶也不能说是主观的,主观是狭隘的;陶也不能说是理想的,他觉得只是自然该如此。辛稼轩词曰:

    一松一竹真朋友,山鸟山花好弟兄。

    (《鹧鸪天·博山寺作》)

    客观的,物为物,我为我。诗人看物我一如,不仅是朋友,直是眷属,痛痒相关,骨肉相连,不是尓为尔、我为我的客观。渊明写酒不以物视之,民胞物与。

    诗是人生、人世、人事的反映,无一世法不是诗法。一切世法皆是诗法,诗法离开世法站不住。人在社会上要不踩泥、不吃苦、不流汗,不成,此种诗人即使不讨厌也是豆芽菜诗人。粪土中生长的才能开花结籽,否则是空虚而已。在水里长出来的漂漂亮亮的豆芽菜,没前程。

    常人只认定看花饮酒是诗,岂不大错!世上困苦、艰难、丑陋,甚至卑污,皆是诗。后人将世法排出,单去写诗,只写看花饮酒、吟风弄月,人人如此,代代如此,陈陈相因,屋下架屋。

    王渔洋所谓“神韵”是排出了世法,单剩诗法。余以为“神韵”不能排出世法,写世法亦能表现神韵,这种“神韵”才是脚踏实地的。而王渔洋则是空中楼阁。王渔洋《再过露筋祠》:

    翠羽明珰尚俨然,湖云祠树碧于烟。

    行人系缆月初堕,门外野风开白莲。

    诗的头一句就把“再过露筋祠”完全写出。只这一句是诗,第二句便不行了,“湖云祠树碧于烟”,曰“湖”、曰“祠”,何其笨也。然而“笨”又不可能与老杜之“壮美”并论。老杜: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醉时歌》)

    老杜这样是警句,王渔洋“门外野风开白莲”只是佳句,没劲。“灯前细雨檐花落”实在是“檐前细雨灯花落”,老杜如此写,写得好。陶渊明是表现,自然而然。老杜是“写”,能品而几于神;陶则根本是神品。老杜是壮美,当然笔下要涩,摸着像有筋一样;王氏“翠羽明珰尚俨然”,是圆的。即王摩诘“渭城朝雨浥轻尘”,亦不只是圆,另有东西;王无功“树树皆秋色,山山惟落晖”(《野望》),亦不仅圆,圆中有物。王氏《再过露筋祠》一首最能代表其所主张之“神韵”,四句无一句着实,两脚踏空,不踏实地。因为要如此,故将世法剔出,为艺术而艺术,但又做不到纯诗地步。后人将世法排出诗之外,此诗所以走入穷途。

    后人尚不是世法、诗法矛盾,是雅、俗矛盾。后人以“世法”为俗,以为“诗法”是雅的,二者不并立。自以为雅而雅得俗,更要不得,不但俗,且酸且臭。俗尚可原,酸臭不可耐。雅不足以救俗,去俗亦不足成雅,雅要有力。阿Q可憎处甚多,最要不得是“飘飘然”,简直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影子。王渔洋便如此。

    天地间原无诗法、世法之分,如来所说“世”,出世;“法”,非法,是无“法”,亦无“非法”。前讲世法、诗法,今讲无所谓世法,无所谓诗法,即担粪、着棋亦可为之。

    后人心中常存有雅、俗之见,且认为只有看花饮酒是雅,分得太清楚,太可怜,这样不但诗走入穷途,人也走入穷途。

    诗岂可只要诗法不要世法!陈简斋诗句:

    杨柳招人不待媒,蜻蜓近马忽相猜。

    如何得与凉风约,不共尘沙一并来。(《中牟道中二首》其二)

    诗以浅近的代表很深的悲哀,后二句好,表现得沉痛。何能只要诗法不要世法?只要琴棋书画,不要柴米油盐,须不是人方可。有风无土不可能!

    我们现在要脚踏实地,将世法融入诗法!

    注释

    [1]叶嘉莹此处有按语:“莹以为此所谓口之惑人。”

    二、心物与因缘

    天地间合起来是一首诗。若没有诗,天地必投诚。人类若无诗,人类必投降。

    作诗需因缘相应。欲使因缘相应(相合、呼应),须“会”。

    “会”有三义:

    一是聚合。既曰聚合,当非一个,故必心与物聚合,不能有此无彼。如“甜”怎么成立的?若曰甜在舌,而但为舌不甜;若曰甜在糖,而但观之不甜,必二者相合,然后甜成立。诗心与自然之物合,然后有彼诗,即因借缘生,缘助因成。学诗亦不能有“烦恼”,因如此即不相应。(俟后详言。)写烦恼亦必相应。

    二是体会。心与物虽遇,无体会亦不成。糖遇舌,甜之味始成立;然若无味觉(佛曰味识),甜亦不能成立,等于未遇。故聚合后必须有体会。白居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赋得古原草送别》)四句,必体会到此,然后写出。

    三是能。能者,本能之意。本能不可解释,如分子有原子,原子有电子。电子为何?乃本有(佛说本有,亦不解释)。对本有不能怀疑,有现象,无理由。“不知为不知,是知也”(《论语·为政》)。有体会而不“能”,亦不成。如木头吃糖,体会不出什么;人吃木头,也体会不出什么,此即能。能有二义,一为学习之能,一为本有之能。

    由此三义成“会”,由“会”始能相应,不能轻视物,亦不能轻视心,二者缺一不能成诗。

    “会”自然不是“离”,离心、离物皆不可;不离而“执”,亦不可(执即执著)。如宋陈无己(师道)诗真有功夫,黄庭坚谓其“闭门觅句陈无己”(《病起荆江亭即事》),然如此则是执心。元遗山诗曰:

    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

    (《论诗三十首》其廿九)

    元氏之话对,即因其执心,故“无补费精神”,不成。此外又有执物,亦不可。普通觅句多为此种,如《秋林觅句图》,简直受罪,是执物。

    离不可,执亦不成。

    三、创新与冒险

    陈子龙《王介人诗馀序》说:

    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

    余对此说,半肯半不肯。一切有法,一切无法。(佛家说法,亦即老庄所谓“道”,天地不能包之而能包天地。中国有书法,日本有书道。)宋人诗似散文;而其短札、笔记、尺牍、题跋,是散文而似诗。宋人不知诗,是不知古人那样的诗。

    唐人学力不及宋人,只是情动于中不能自已,用当时流行的文体写出,便是好诗。如明人作山歌[挂枝儿]、[打枣竿],比所作曲好。名父之子多不成,便因其脑中有其老子,而他老子脑中前无古人,故能不可一世。此岂非狂妄?然欲一艺成名必如此,否则承师法,只是屋下架屋。儒家讲立志,不可不有“不可一世”、“前无古人”之志,而此志若一弄糟了,便是鲁莽灭裂。

    诗从“胡说”起,前人不敢写的,而诗人敢写。老杜便如此,前人不敢写的老杜敢写。老杜大胆,蒙着便好,成功便是最大成功,失败便是不可收拾的失败。

    文学家、艺术家都有冒险的地方。文学、艺术的冒险是赌性命,生则五鼎食,死则五鼎烹,不能流芳百世,即当遗臭万年。此非二动机,乃一动机。造反失败固是失败,而成功便为天子。

    文学原是求完整,而近代有所谓缺陷美。缺陷之所以美,还是因其有美,所以只有缺陷并不美,即也不能成为缺陷美。西施病心而颦,东施效之,是但知颦之美,而不知颦之所以美乃因西施原即美。张岱《五异人传》有言曰: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张岱“痴病”、“疵病”,而美在深情、真气,缺陷美,为其撮大拇指。张宗子此言,是由生活经验得来的。一个人只有生活无思想不成,只有思想无生活也不成。张岱此思想在心中转多少次,在生活中即经验多少次。

    胡适诗云:

    浮冰三百亩,载雪下江来。(《寒江》)

    胡适诗才不及别人,而提倡革命。

    想打倒别人,先要自己站住脚,鲁迅先生便如此。“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论语·述而》)诗人写人刻薄,令人不觉刻薄,是诗。鲁迅先生序跋好,说理深刻,表情沉痛,而字里行间一派诗情。其小说技术成熟,心思锐利,咽喉下刀,如《彷徨》之《肥皂》《高老夫子》。

    真正刻毒之人不可一日与居。金圣叹评《水浒传》说:“石秀可畏,我恶其人。”而李大哥则是鲁莽灭裂。

    四、五古须酝酿

    作五古比作七古难。(古诗,特别是七古,尚有可为。)

    宋人对五古已不会作。宋人苏、黄对唐人革命,而苏、黄之五古甚幼稚。余对古人之作少所许可,而亦多所原谅。因自己写作,知写作不易,但对宋人五古,尤其是苏、黄,特别不原谅,他们似乎根本不懂五言古诗的中国传统作风。

    作五言古诗最好是酝酿。素常有酝酿,有机趣,偶适于此时一发之耳。

    人看到的是此时发之的作品,而看不见其机缘。凡事皆有机缘,机缘触处,可成为作品。而如果在机缘后没有东西,则中气不足,虽腔儿大而无中气,人听不见。朱熹所谓“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观书有感》),机缘后没东西,则无源头活水,诗就薄。

    七言诗因字多,开合变化多,再利用一点锤炼功夫,很容易写出像样作品。(七律,八句,不易再出新花样。)因其表面上能开合变化,已很有可观,吾人无暇追其源头活水(情意本质),而已目迷五色。变戏法者即往往利用手法引人注意,作诗亦然,使读者目迷五色,无暇注意其思想源头。五言诗字少,其开合变化成功者仅杜工部一人。五言诗静,容易看出漏洞。正如写字,草字热闹,不易看出坏处,人但注意外表不往里看。(而实际草书不易学。因楷书容易安排,葉;草字亦有安排,惟快,。)草字是七言;楷字是五言,疏朗,须背后有东西,虽简单几笔,好像厚,有东西。七言略薄,尚无碍;五言必厚,即须酝酿。

    七言诗可兴至挥毫立成,五言诗必须酝酿,到成熟之时机,又有机缘之凑泊,然后成立。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首》其五)

    人或以渊明此二句乃抬头而见南山即写出来。其实绝不然,此二句绝非偶然兴到、机缘凑泊之作。人与南山在平日已物我两浑,精神融洽,适于此时一发之耳。此即酝酿功夫。今人偶游公园便写牡丹诗,定好不了,盖其未能得牡丹之神理,所写亦只牡丹之皮毛而已。上所言“物我两浑”,乃用王静安先生语,不如用“内外一如”————此佛家语,即精神融洽。素日已得其神理,偶然一发,此盖酝酿之功也。余之“蜡梅”诗,酝酿十馀年始发出。白乐天学渊明,相差不知几千里也。白,浮浅,有意即发;陶,自然深刻,有酝酿之功,故不着力而自然深刻。

    五、长诗须铺张

    作短诗应有经济手段。

    作诗有时要铺张,特别是长诗要铺张。

    铺张即客观的描写。铺张的功夫以汉赋为最。汉赋壮丽,后世之诗少壮丽。金碧辉煌是壮丽,即能铺张;不然茅屋三间,虽清雅而不壮丽。

    中国人老实,不喜欢壮丽,而亦因才短之关系。屈原《离骚》则壮丽。后人才短,联想力、幻想力皆弱,创造力亦弱,所有壮丽作品多由铺张而来,不铺张无壮丽。而铺张须客观之描写,锻炼之字句。老杜《北征》即多客观之描写,字句亦多对偶,整齐。

    写长篇,先搜集材料然后作,又须有手段,始能有好作品。写长篇非有此功夫不可。因长篇易冗,冗则弱或散。《长恨歌》即有缝子,冗弱。《长恨歌》不如《琵琶行》,《琵琶行》事情简单,篇幅较短。写长篇易于手忙脚乱,该去的不去,该添的不添。《长恨歌》虽不至于手忙脚乱,亦显才力不足。

    写长篇须有健句。如《长恨歌》:

    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

    发句太不健。健之来即“劲”字。劲,形容词之用得好。凡作诗遇头绪多而复杂变化者,须用锤炼,有健句,长篇必须有健句支撑。此老杜最拿手。尤其叙事作品,更要健。白乐天的《长恨歌》真不能算好,老杜《哀江头》是何等气概!又韦庄《秦妇吟》写黄巢之乱(此乃为西北出土之唐人写本,比《长恨歌》高,韦庄《浣花集》无此篇),其叙事比《长恨歌》好,字句锤炼亦比白乐天好。

    此外,长篇古诗须有骈句。如老杜之长篇时于其中加骈句。其《醉歌行》即“别从侄勤落第归”首句“陆机二十作文赋”一篇七古,骈句甚多:

    陆机二十作文赋,汝更小年能缀文。

    总角草书又神速,世上儿子徒纷纷。

    骅骝作驹已汗血,鸷鸟举翮连青云。

    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

    只今年才十六七,射策君门期第一。

    旧穿杨叶真自知,暂蹶霜蹄未为失。

    偶然擢秀非难取,会是排风有毛质。

    汝身已见唾成珠,汝伯何由发如漆。

    春光澹沱秦东亭,渚蒲牙白水荇青。

    风吹客衣日杲杲,树搅离思花冥冥。

    酒尽沙头双玉瓶,众宾皆醉我独醒。

    乃知贫贱别更苦,吞声踯躅涕泪零。

    “词源倒流三峡水,笔阵独扫千人军”(王羲之有笔阵图),“旧穿杨叶真自知,暂蹶霜蹄未为失”,“偶然擢秀非难取,会是排风有毛质”(“排风”句谓才气如鸟之破空而飞、而至),“汝身已见唾成珠,汝伯何由发如漆”(二句真悲哀);又写至饯行:“春光澹沱秦东亭,渚蒲牙白水荇青。风吹客衣日杲杲,树搅离思花冥冥”,皆为骈句。韩愈之“芭蕉叶大栀子肥”即偷老杜“渚蒲牙白水荇青”句,而韩粗杜细。“树搅离思花冥冥”一句,旁人绝写不出。长诗中有骈句,撑住不倒。

    六、词语之“返老还童”

    深秋天气似清明。(余近作词中句)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杜牧《寄扬州韩绰判官》)

    清明在躬,气志如神。(《礼记·孔子闲居》)

    “清明”,即孟子所谓“平旦之气”(《孟子·告子上》)。“清明在躬”,人这样才能活,活着才有劲。然而“清明”这个很好的名词现在化石了。

    现在我们有两个办法to create new term(创造新词)。

    创造新词并非用没有使用过的字,只是使得新鲜。如《水浒传》第四回鲁智深打禅杖时,欲打八十一斤的,铁匠曰:“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肥”,原是平常字眼儿,而用在此处便新鲜。易安词我们或喜欢或不喜欢,然不得不承认“绿肥红瘦”(《如梦令》)之修辞真高,“绿肥红瘦”亦用得新鲜。所以,创造新的字眼儿,并非再创造一新名词,只是把旧的词儿加以新的意义,如此谓之“返老还童法”。此法不能不会,然亦不可只在这上面用功,专在这上面用功,易钻入牛角。

    然而若连旧法都不会,决不可贪图新法。如现在有人说“解除粮荒”,“解除”换“接济”还可以,“粮禁”或者还可以说“解除”;又说“胜利是血泪换来”,说“血”就得了,何必曰“泪”?人一哭就是宣布自己完了,最没出息。“刘备的江山————哭来的”,刘备之好哭不确,盖《三国演义》之谣言。就算是刘备好哭吧,他的哭也与《红楼梦》上林黛玉之哭不同。人千万不可用泪去换取别人爱惜。刘备不然,他是一哭就把别人征服了。所以说若连平常基本的语言都不会,何能谈“返老还童”?

    七、双声叠韵

    双声叠韵可增加诗的美。如白居易《琵琶行》: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它令我们感到音乐美,不但响亮,而且调和。但此无死法。

    王国维《人间词话》卷下云:

    余谓苟于词之荡漾处多用叠韵,促结处用双声,则其铿锵可诵,必有过于前人者。

    此语不甚可靠。文章天成,妙手偶得。拙作《鹧鸪天》:

    点滴敲窗渐作声。

    前六字三个双声,如雨落声;白乐天之“嘈嘈切切错杂弹”亦然,如乐声。此可无心得,不可有心求,且不可迷信。

    双声叠韵确可增加诗的美,但弄坏了,就成绕口令了。

    句中两字相连成一词的,用双声叠韵好,否则不好。诗句中五字句,第一、二、三、四字,一、二两字可用,三、四两字可用,若二、三两字用双声叠韵就不好了。而余《向晚短句》中“向晚益青苍”,“青”、“苍”双声。诗中七字句,一、二两字可用,三、四两字可用,五、六两字成一词的可用,如杜甫:

    无边落木萧萧下。(《登高》)

    “萧萧”好。如第五字是单字,则五、六两字不可用,如杜甫:

    漏泄春光有柳条。(《腊日》)

    “有”是单字,“柳条”是一词,而句中“有”与“柳”叠韵,故不好;且“有”上声,“柳”上声,不好。故意学此,大可不必。

    词中有领字的,则领字之后两字连成一词的,可用双声叠韵。如柳永《八声甘州》:

    正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正”是领字,提纲挈领。

    八、山岳式与波浪式

    同一内容,在中、西文中声音、形式不同,如:

    思君令人老 ———— 山岳式

    to think of you make me old ————波浪式

    在中文中是山岳式,“人”字用得好。《红楼梦》第三十四回中宝玉挨打,宝钗说:“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今日。”“人”字亦用得好。

    中、西文字声音、形式不同,又如:

    全或无      all or nothing

    不自由毋宁死   liberty or death

    打倒       down with

    九、作诗与读诗

    学道(道,truth)的看不起治学(学,knowledge)的,治学的看不起学文的,以为写作乃一种技术。

    道是全体,大无不包,细无不举。夫子曰:“吾道一以贯之。”(《论语·里仁》)道充六合(全),盈四海(面),在此如此,在彼亦如此。道者一而已;学是统系,由浅入深,由低及高,是线;文学创作是散乱、零碎,是点(破碎)。抛开学道不谈,治学有两种方法:分析与综合。二者一踏实,一凌空(鸟瞰,bird's eye view);踏实是入,凌空是出;踏实要细,凌空要活。单就踏实而言,用功起初是勉强,然后是自然;起初是有心,后来成无意。现在人用功,活了不肯死(略观大意,不求甚解),结果只是皮毛,根本没进去,哪本书都知道,哪本书也没懂;否则是死了不肯活也不成,能吸收而喷不出泉水来。人用功当如蚕,食叶是忙,眠更不是闲;人用功又当如蚕之蜕皮,有帮助固好,而主要的是自力更生。此乃踏实。踏实,就学文而言,即是文字上一点功夫————文从字顺。这不是好,而一切文章美皆以此为起点。学佛之人常说不可除(断)大慈悲种子。文章美如大智慧,亦有种子,即文从字顺。

    金圣叹文好费话。他有才识且自由,他要升华,别人不可如此。金圣叹批点《西厢记》曾叹赏天空之云霞、地上之野鸭、草木之开花、灯火之光焰为天下之至妙,其写“灯火之焰,自下达上,其近穗也,乃作淡碧色;稍上,作淡白色;又上,作淡赤色;又上,作乾红色;后乃作黑烟,喷若细沫”,而“今世人之心,竖高横阔,不计道里,浩浩荡荡,不辨牛马。设复有人语以此事,则且开胸大笑,以为人生一世贵是衣食丰盈,其何暇费尔许心计哉?不知此固非不必费之闲心计也。”且金圣叹指出:

    人诚推此心也以往,则操笔而书乡党馈壶浆之一辞必有文也;书人妇姑勃溪之一声,必有文也;书途之人一揖遂别,必有文也。何也?其间皆有极微。他人以粗心处之,则无可如何,因遂废然以搁笔也。

    金氏所言甚是。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庄子·齐物论》),为诗为文当如此。

    王静安先生说: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人间词话》卷上)

    然此语有语病。小孩子是纯,虽曰纯,而有时幼稚,不是不天真,是发展不够。小孩子虽天真而无能,则还是不行。天真在本身是好,而它能成什么呢?能成道还是成学?诗人是本着天真,然不全仗恃天真。

    曹孟德是顶机术的一个人,如其杀杨修等事,而其诗是了不起的诗,比他两位少君好,其量虽少,而质甚高。难道他的诗是恃天真写的吗?天真是“因”不是“缘”。小孩多烦恼,一点没有“守”,没有情操(缘)。

    杜工部一直到晚年还是破碎,曹孟德则不然,对情操有训练。杜工部是放纵,先不必谈他处世之成败。我们不是不谈成败、利钝、是非、善恶,惟与世俗所谓成败、利钝、是非、善恶不全同。对于情操不加训练,在人生就该是失败者,姑不论其成败本身即是苦恼。不过老杜担起来了,故尚不失为英雄。欲能矛盾成调和……老杜虽不为至上,仍为大师。

    而初学者不可从此下手。故王渔洋主神韵而成功者少,即无从下手。

    古人写下几句好诗使后人读,真是对得起后人,后人亦应不辜负他。然其间须有好坏之分,取舍之别。古人费心写,吾人读时亦应费心读。吾国多抒情诗,其中亦有好坏去取,不辜负亦不可盲从,盲从才是真的对不起。

    读之不受感动的诗,必非真正好诗。好的抒情诗都如伤风病,善传染。如宋玉:

    悲哉!秋之为气也。(《九辩》)

    此一句,千载下还活着。而人读之受其传染,春夏读之亦觉秋之悲。“悲哉!秋之为气也”,有魔力,能动人。然我们还须更进一步。宋玉把他要说的话说出来,他的责任已尽;写者成功,而读者也不可忘了自己。读“悲哉”一句能若使我们忘了自己,在宋玉是成功了,而在我们是失败了。如泰山压卵,泰山成功,置卵于何地?又如老杜: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

    老杜写此诗对得起我们,他是成功了,而我们受他传染,置自身于何地?

    严羽《沧浪诗话》所谓“兴趣”,虽不甚洽,而意思是对。意思对,“名”不对。“言有尽而意无穷”,“无迹可求”,诗最高应如此,并不是传染我们或抹煞我们。读者与作者混合一起,并非以大压小。我们读古人诗,体会古人诗,与之浑融,是谓“会”,会心之会:

    古人端未远,一笑会吾心。(陆游《秋阴》)

    此虽无甚了不得,而是诗。“端”,端的,到底。“一笑会吾心”是顿悟气象,是不抵触,是不矛盾,与古人混合而并存,即水乳交融,即严氏所谓“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沧浪诗话·诗辨》)。然如此古人之好诗太少。如宋玉、老杜只可算B或A,绝不能是A+,盖其尚有泰山压顶之手段。

    若读了不受感动,是作者失败;若读了太受感动,我们就不存在了,如此还到不了水乳交融————无上的境界。

    佛于肉眼外有天眼、慧眼、法眼、佛眼,共五眼。吾人读诗亦须有诗眼、具诗心。

    十、自评诗词

    (一)《病中作》

    余有旧作:

    心似浮云常蔽日,身如黄叶不禁秋。

    (《苦水诗存·病中作》)

    “浮云蔽日”是说常有乱七八糟思想。人要有思想、感想、联想,这是好的,而妄想、眩想、胡想要不得,所以说“浮云蔽日”。

    放翁诗有:

    心如老骥常千里,身似春蚕已再眠。

    (《赴成都泛舟自三泉至益昌谋以明年下三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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